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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点:山东新泰市于家庄
乡言:我给别人盖了一辈子房子,现在城里房价贵,你买不起,等啥时候你买上房子、结了婚,我就可以歇息了。
——父亲王凤严
夕阳下,父亲站在高高的竹架上,脚下一摞红砖,一簸箕石灰泥。
腊月十一,妹妹出阁,我回到家乡。
这一天下午,忙完妹妹的婚事,父亲说闲着没事,便提着瓦刀,给爷爷修院墙。
他不断弯腰,手里握一把短小的瓦刀,把砖切成大小不一的两半,每一刀都精准无误。
然后铲灰,砌墙。阳光打在他黝黑的皮肤上,同时也拉长了他的背影。
泥瓦匠,是他从事了一辈子的职业。
手里的瓦刀,他用了整整20年,刀柄锃亮,刀刃磨掉了大半,上面布满锯齿,像一把铁木梳。
这把瓦刀,养活了我们一家人。
【盖房】
一家人分工上阵
在农村老家,一个年轻人的出路不过两条,考大学、当兵。
几十年前,父亲因家贫辍学,身高不足一米六,未能当上兵。在家种地,一年比一年穷。爷爷说,跟着别人干建筑去吧,干建筑不用高个儿。
和灰、推石子、扛水泥,干了几年小工、大工后,1992年,他进入镇上一家建筑队,当起了泥瓦匠。
在山东,泥瓦匠被称“老师儿”。
父亲总是说,老师儿、老师儿,还不就是个干建筑的,以后你当真正的老师,才有出息。
彼时,政府号召农民“牵着黄牛奔小康”,要求家家户户养牛。
父亲嫌养牛不挣钱,冒着得罪村干部的风险,坚决不养。
父亲说,那时候干建筑一个月工资300多元,能买100斤猪肉,比现在都多,养牛可不行。
但干建筑风险很大。
1993年父亲推着一小车砖,从竹架上走过时,竹架坍塌,他从3米高的空中摔下,摔断了腰。这成为整个家庭的隐忧。
干了几年建筑,父亲想有自己的新房。
2000年,趁着村里重新规划,他想找块风水好的地方,盖新房。
在农村,一个家庭的大事就是盖房,娶媳妇。盖房,是足以让一个家庭伤筋动骨的消耗。
老屋拆掉后,剩下的旧砖瓦不舍得扔,父亲拿着瓦刀,一刀一刀地把旧砖上的石灰刮干净,盖新房的时候用。
他精细惯了。
老房与新房相距一公里,要把旧砖搬到新房,雇一辆拖拉机,来回几趟就可以。不过,为了节省开支,父亲自己用小车推砖,车前系根绳,母亲在前面拉。
记忆中,乡下的冬天总是出奇得寒冷,窗户上总是一片白茫茫的窗花,屋顶上的冰溜子尖尖地垂向地面。
每天凌晨四点钟,在弥漫着雾气的乡村土路上,父母亲弯着腰弓着背,踩着白霜,满载一车破损的砖瓦,一起有节奏地徐徐前行。
“你考上了大学,新房子我们住。万一考砸了,房子留着你娶媳妇用。”父亲说。
那一年,我14岁。
为了省钱,父亲坚持自己盖新房,没有请过任何建筑队。
他每天攥着瓦刀,自己垒砖,一家人一起盖。母亲当小工,和灰,递砖。大伯是电工管道工,铺设管线。三叔会搅拌混凝土,能封顶。四叔是木匠,会打门窗。
一家人用了大半年,盖了一栋平房。
【打工】
“种地不如干建筑”
我考上高中那年,2001年,眼瞅着新房将成,父亲受损的腰却撑不住了,倒在自家的工地上。
在农村,一个男劳力就好比一个家庭的腰,腰断了,家也要塌了。
我跟妹妹上学要花钱,盖房子也得花钱。他不能赚钱,也盖不动房子,每天看着母亲操劳,一脸愁容。妹妹也因此辍学。
他喜欢喝酒但不抽烟,腰坏掉后便滴酒不沾,但开始抽烟了。
2003年,距离我高考还有1年。尽管父亲的腰一直未能痊愈,但他还是去青岛打工了。
“打工一天60元,在家(给人干泥瓦工)一天才20元。现在的大学不比以前了,学费贵。”他说。
他又说,国家对农民工的政策也好,连温总理都给农民工要工钱,包工头不敢拖欠。
地全部交给了母亲,只有夏季收麦的时候,他才会匆匆回来割麦,然后匆匆离去。
但那一年,他一分工钱都没拿到。包工头只承诺2004年底发2003年的工钱。
他吃了哑巴亏,又不说出来。在学校里,他见了我说,你安心考大学,学费都给你攒够了。
2004年夏天,我考上大学。他从青岛回家,热热闹闹地请村里人吃饭,又心事重重地回去。
一年后,他终于从包工头那里拿到两年的工钱。
这一年,政府开始免征农业税,并向农民发种粮补贴。母亲劝他回家种地,但他已经对土地失去了信心。
“种一亩小麦,一年还弄不够2000块钱,够谁吃的?还不如干建筑。”他说。
事实上,那时候开始,这种情绪在整个村庄弥漫,没有人再愿去种那一亩三分地。年轻人跑到煤矿井下挖煤,攒够了钱,盖房娶媳妇。中年人则全部外出打工。
【心愿】
“你买了房我就歇息”
2006年,父亲觉得没必要外出打工了。县里的房子就够他盖了。
整个县城都在搞“新农村建设”,盖房子的越来越多。
到了2010年,又流行“农村社区建设”。各种楼盘接踵而起,父亲的活计也越来越多。
他盖过“春天花园”,也盖过“青云花园”,并眼瞅着房价坐地而起。他还盖过许多社区楼,镇上穆家店村的,岳庄村的,还有城郊边的。
等轮到自己村上楼的时候,他希望能够自己盖。
父亲说,社区楼工期太快,一年才能盖完的,8个月就完工了,浇筑完混凝土,根本来不及养护,就开始砌砖。他说,自己住的房子,还是自己盖放心。
这个冬天,父亲又动了外出打工的念头。他跟村里人商量,春节后到北京打工。
他说,怀柔一个包工头要老师儿,“垒一个砖1毛5,我一天能垒1600个砖,就能赚200多块钱,干一个月比你赚的都多”。
他问我,北京忒大了,怀柔在哪边?离你近吗?又说,你现在出息了,别我去了你不好意思见我。
我说,妹妹出嫁了,我也工作了,你可以不用这么卖力干活了。
“我给别人盖了一辈子房子,现在城里房价贵,你买不起,等啥时候你买上房子、结了婚,我就可以歇息了。”父亲一笑,满脸的皱纹,手里还不停挥舞着那把瓦刀。
□本报记者 王瑞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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