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守所拘役六个月获释,接受本报独家专访,讲述“在里面”的经历,剖析心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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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接C02版)
新京报:第一天晚上睡着了吗?有绝望感吗?
高晓松:睡着了,因为从洛杉矶飞回来、参加完《大武生》发布会就去交通队,已经36小时没睡觉了。但第二天没睡着,躺在那儿,看着六米高的房顶上有一盏昏白的灯,左边躺着一个小偷,右面挤着一个黑社会,觉得好神奇啊,我挤在这样两个人之间睡觉。
刚进去也睡不到好的位子,大家都论资排辈,谁呆的时间久谁就慢慢蹭到门边上去。这个呼噜响,那个有口臭,你躺在那儿,你不停地说这神奇,这神奇,因为你要觉得神奇,就会削弱绝望感。慢慢就好了。
新京报:最初的不适感和“神奇感”过去之后,后面是否会有大量无所事事的时候?你更习惯于发呆还是思考?
高晓松:我是一个非常不爱主动思考的人,艺术这东西没法思考,艺术是一种很直接的感受。在里边经常发呆,尤其下雨的时候,看不见,只能听远处的雨声,我让自己凝神,就仿佛站在辽阔的、自由的雨中。
我曾经有一个月都没跟同屋人说过两句话,把人都问完了,干吗的、什么背景、犯了什么罪、他怎么生活的,到第四个月,我已经没兴趣问了。
来回来去就是这么几种人:偷摩托车的中学生、卖发票的、行贿的大款、受贿的官员。以前你觉得社会好多角落你不了解,了解一通后发现也就那几个角落,没多少神奇的人。后来我就开始翻译。
再艰苦,总得生活下去
拿个塑料瓶子扎个洞,每天晚上看《新闻联播》时装满水,电视上有时间就开始漏,漏到《新闻联播》完正好漏到一个位置,用黑色涂一下,就知道这是半小时。
新京报:你在里面写东西,有笔吗?
高晓松:每个人都是一样,一床被子、一床褥子,没有枕头,没有被单、床单,因为那些都能杀人。把褥子卷一点到头上就当枕头睡了。里头没有任何插口,怕你触电。能自杀和能伤害别人的东西都没有。笔也是只有最柔软的笔芯,刚开始特别别扭,后来我自制了一支笔,把早上喝的粥涂在纸上,卷在笔芯外头,卷成一支比较粗的笔。
马尔克斯的《昔年种柳》原本没人出版也没人翻译过,谈版权时我就跟马大师和他的经纪人说,一个热爱他的犯人,在监狱里用柔软的笔芯在极其昏暗的灯光下,也没有桌子,只有一个板,他坐在板上,抱着两床被子,边翻译边写,希望他能给予出版的许可。
新京报:在里面会觉得时间很漫长吧?
高晓松:里头没有钟,我们自制了一个钟。老祖宗教的东西还挺好,就是沙漏。用水做沙漏。拿个塑料瓶子扎个洞,看《新闻联播》时装满水,电视上有时间就开始漏,漏到《新闻联播》完正好漏到一个位置,用黑色涂一下,就知道这是半小时,加长一倍就是一个小时。我们有一个人专门负责看表,几点了,他就坐在那个塑料瓶旁边说现在几点。
新京报:这些是你带进去的创意还是本来就有?
高晓松:都有。里面人的智慧无穷,再艰苦,总得生活下去,鲁宾孙在无人岛都能生活。我还有一个钱包,是老犯人走的时候留给我的,用包装袋做的,非常精巧,但里面没有钱。我半年后再见到人民币和美元,觉得比我想的面积大很多。
想到女儿,六个月很长很长
在里面,大家聊到女儿时都会热泪盈眶。所有人都想自己老婆。因为只有老婆不离不弃,最终只有老婆记得给你送件衣服,只有老婆定期来看你。
新京报:家属去探望你时,你是什么感受?
高晓松:家属每个月可以去探望,我老婆、我妈都来。我老婆第一次哭得要死,我妈原本极为乐观和豁达——我妈从小教给我们很多,其中有两句网上还挺流行的:“人生不是眼前的苟且,还有诗和远方”,我妈自己走遍世界,我从来没见她为我哭过,结果她抓着那个探视的铁栏杆还哭出来几滴眼泪。我当时跟我妈开玩笑说,看来我真是亲生的。
新京报:你哭了吗?
高晓松:我妈、我老婆来看我时我都没哭,我还特高兴,安慰她们。我女儿来,她没哭,我倒哭了。因为她特别高兴,她们跟她说,我拍戏呢。我女儿说,爸爸你什么时候拍完戏呀?我说很快了,其实一想还有很久。想到漫长的人生,觉得六个月不长,但一想到女儿,六个月很长很长。一想到女儿,你觉得两个礼拜都很长。我大概就哭了那么一次。
在里面,大家聊到女儿的时候都会热泪盈眶。首先,聊到老婆会热泪盈眶。富商、干部、黑社会大哥、赌场老板、组织卖淫的,所有人都想自己老婆,这点让我挺感动。因为只有老婆不离不弃,最终只有老婆记得给你送件衣服,只有老婆定期来看你。我也特想我老婆。年轻人没什么可想,年轻人在里边自得其乐。
想起他们,心里很难过
我说,出来后你给我做助理吧,他特别高兴。我出来后跟经纪人、家里人商量,所有人都坚决反对,你怎么能找一个刑满释放的人做助理?
新京报:我看过的监狱题材电影里,知识分子在狱中多少都会显得有点格格不入。你觉得这种身份在里面给你带来的差异、需要调适的东西,难吗?
高晓松:对我来说不难。我有两个身份,一个是知识分子,还有一个身份是北京孩子——北京孩子从小学痞子,上街打架,我中学大学都因为打架挨过处分、严重警告,所以对我来说没什么大问题。
有一点世界观的问题,但我也没办法,这不是监狱的问题,是社会的问题。我跟小孩讲,你出去别偷了,可以干点正经事。但年轻人完全不接受你的思想,年轻人坚定地认为我唯一的罪行就是没钱,我有钱就没有罪。里边的年轻人基本清一色是这么想的。每个人都说,我出去当然偷啊,那我能干什么?我只要偷多点,我有钱了我就没有罪,你看有钱人被抓进来了吗?都是我们被抓进来。所以我没办法说服他。有的时候会觉得挺难过。
新京报:你在里面会给这些年轻人教一些什么吗?
高晓松:我开始还教两个孩子写诗呢,我把十三韵给他们默写一遍,让他们每句的结尾都押着韵。有一阵子我们屋还掀起了一股人人写小诗的小高潮。做学术的知识分子比较封闭,做艺术的人虽然是知识分子,但愿意接触更多的人。如果真是学术型的知识分子,在里面可能会比较难过。
新京报:里面有让你特别难忘的人吗?
高晓松:有一次我没哭,但有点热泪盈眶。是送我大哥,他判了七年,要下监狱了。他这手夹着被子、褥子,那手提着一个塑料盆子,50多岁的人了,有点驼背,很绝望地离开了。把他送到门口,我们俩热烈拥抱,我说,我出来之后,一定会坚持去看你一直到你出来。
我很少交到这样一个天天跟我睡一起、给我讲很多事情的人。他很了解看守所里所有的人际关系,给我仔细讲了每个管教、每个科长的脾气、性格,教给我怎么适应,对待杀人犯也别怕,怎么对付他们。我现在每次吃点好东西或者特别自由想干嘛就干嘛的时候,就想起这个大哥。大哥还在里面煎熬着。
我还看上了一个年轻人,长得特别端正,人品也很端正,虽然是孤儿,但是从不乞求,非常正派的一个孩子。他犯的罪挺倒霉的。他做服务员,客人喝醉了揍他,被揍得实在受不了,还两下手,把人家眼眶打裂了,算防卫过当吧。他特别老实、勤恳、能干活,我说,出来后你给我做助理吧,他特别高兴,一直怀着希望。
这事儿还让我心里很难过,我出来后跟经纪人、家里人商量,所有人都坚决反对,社会对刑满释放人员还是有歧视,你怎么能找一个刑满释放的人做助理?他前两天出来了,我给了他一笔钱,还给他报了新东方厨师学校,希望他能努力在人海里不要沉没。
有时候会挺怀念里边的生活,大家都以特别简单的方式在一起,清贫、清淡的日子,管教也很单纯。我应该这么说:即使中国社会有一些坏的习气,但看守所还是最清水衙门的地方。说句最不好听的话,到了看守所都是非穷即傻,也没什么油水。
(下转C04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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