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与美国：20世纪中叶的分歧

　　□书评人 孙力舟

　　自从乾隆年间“中国皇后”号之行开启中美关系大门以来，中美关系时而跌宕起伏，时而峰回路转。21世纪的第一个十年，中美实力的差距迅速减小，美国开始把中国看做实力基本相当的竞争者，中国对美国也逐渐以平视取代多年来的仰视，中美两国都在重新审视对方的现状，也在以新的视角重述中美交往的历史。《美国在中国的失败》再版，可谓应运而生。

　　总结美国对华政策的教训

　　《美国在中国的失败》是已故芝加哥大学政治系教授、美籍华人历史学家、参加过辛亥革命的国民党元老邹鲁的儿子邹谠的成名作，也是研究中美关系史的必读著作之一，由国际关系理论界现实主义学派的开山鼻祖汉斯·摩根索作序。这本书研究的历史时段，自1941年12月太平洋战争爆发开始，到1950年12月以美国为首的联合国军在朝鲜半岛遭到中国人民志愿军的沉重打击为止，全面勾勒了中美从第二次世界大战中的盟友到冷战初期的敌对关系的演变过程，旨在总结美国对华政策的教训。

　　邹鲁早在蒋介石、汪精卫仍在搞国共合作的大革命时期，就在北平另立门户，组织“西山会议派”，公开反共。值得称道的是，作为内战中失败一方的国民党的“官二代”，邹谠并没有被失败者常见的悲情意识所左右；同时，作为得到美国政府资助的研究，也没有过多地受制于美国当时意识形态，而是比较客观地承认了中国共产党清正廉明、组织高效、赢得人心的现实。

　　美国在20世纪40年代对华政策，显而易见是失败的，中国从美国的软弱盟友，变成了强大的对手。关于当时美国对华政策为何失败，美国学界传统上有“谁失去了中国”和“谁失去了机会”两大流派。前者是在麦卡锡主义的狂乱喧嚣中形成的，折射出冷战起源的正统学派对东亚局势的解读，指责谢伟思等美国基层外交官误判，让美国失去了中国。后者则反映出20世纪70年代中美关系缓和的背景，认为中国能够成为美国对苏冷战的盟友。

　　《美国在中国的失败》一书的观点，没有过多地纠结为美国对华政策的得失，更加突出了中国在中美关系中的主体性，书中将美国20世纪初对中国政策的长期目标归结为：“一个具有古老文明的大国将变成一个现代的、民主的、基督教的国家并追随美国的领导”。太平洋战争爆发后，美国总统罗斯福曾提出一个战略构想，帮助中国成为“强大、统一、民主的大国”，并成为美国在远东地区的战略支柱，其中已经减少了传教士般将中国基督化的激情，更多的是从美国地缘利益，特别是与苏联全球争霸的角度来考虑的。

　　作者论析的重点就是探寻罗斯福这一战略构想失败的种种原因，从美国对华政策及中国内部的军事、外交、文化等方面的传统与变迁，展开论述。

　　历史的分歧在哪里？

　　《美国在中国的失败》的核心设问，是假设美国把中国变成一个“强大、统一、民主”目标真的能够实现，中国会成为美国的盟友吗？

　　从国际关系史与中国近代史的经验来看，答案其实是否定的。

　　首先，中国在20世纪40年代已经是近5亿人口的大国，如果实现了国内和平，必然走上实业救国论者梦寐以求的工业化道路，发挥劳动力优势。通过工业革命复兴中国，恢复中国的大国地位，也是当时国共两党和“第三势力”的共识。当时中国的工业化，遇到的最大阻碍之一，就是美国迫使中国签订的《中美通商航海条约》与《中国航空条约》的束缚，中国独立发展资本主义的愿景，是与美国通过新的不平等条约保持中国作为美国独占的半殖民地的计划完全相悖的。随着中国的工业化，将会对美国的世界经济霸权逐渐构成冲击，中美两国的在世界各地的政治和外交利益也将随之愈行愈远。

　　其次，二战以来，成为美国盟友必须交的“投名状”，就是允许美国驻军。在二战尚未结束之时，美军在中国、法国等盟国，就屡屡曝出劣迹，二战胜利后在中国的数万美军更是恶行不断。据国民政府天津当局的统计，仅仅在不到两年的时间里，美军在天津就造成超过2000名中国民众死亡或重伤。1946年圣诞节强暴北大女生沈崇的案件，更是让驱逐美军成为除了国民党外各派政治力量的共识。因此，很难想象一个“强大、统一、民主”的中国，会允许美军留驻，也就谈不上成为美国的盟友了。

　　综上，邹谠书中所言的美国帮助中国成为一个强大、统一、民主的，又是追随美国的东方大国的计划，是无法实现的“mission impossible”。邹谠在书中仔细分析历史演变、旁征博引的的努力令人钦佩，但他没能看到当时的历史条件下，中国恢复强国地位的过程，很难不与美国发生冲突。这种认知，也是与他的身份相符的。一方面，作为一个美国学术传统培养出来的学者，他会倾向于认为中国会是美国的盟友；另一方面，作为长期亲英美的国民党高官的儿子，国民党依赖西方大国来实现中国复兴的思想惯性，也让他不容易看出在20世纪中期中国即使实现“和平崛起”，也将严重冲击美国利益的现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