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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评人 周云蓬
把一个人各阶段喜欢的书看一遍,也就是围绕这个人的黄道周行一圈。
我刚认识绿妖的时候,住在清华一个老式红砖楼里。那时她给我念马拉默德的小说集《魔桶》,整个小说散发着犹太人特有的旧旧的味道,故事像风中的灰尘,散漫地展开。在一个个清华闷热的下午,有几次听着听着就入梦了,被绿妖的断喝吓醒,她考问我,刚才书里说了啥。恍惚七八页白念了。
后来,我们搬到了明亮的炫特区,住在顶层十一楼,有一个朝阳的落地窗,白天要把窗帘拉得严严的,不然整个房间会成为大烤箱。这时,绿妖推荐我读《心是孤独的猎手》,说是文艺青年的必经之路。我就像前几年恶补武侠小说一样,替过去的自己补了一遍。那个小说让我想起了福克纳的美国南方,时间缓慢,有很多黑人小孩跑来跑去。植物的香气弥漫在空气里。
绿妖总是把对她影响重大的书籍推荐给我。我也会把我曾经去过的好地方,介绍给她,并一起旧地重游。比方说,雅鲁藏布江边的桑耶寺。我前两次去那儿,都心魔丛生,第三次跟绿妖去,在黄昏中,先沿寺外的转经道,拨动一个一个的转经筒,转了一圈。
天空中,有排着队的倦鸟唱着歌回家。地上有下山的牛羊,穿过马路。心魔于是隐去。
《直到世界尽头》《青春无家别》《北京小兽》,这是绿妖同一个小说曾经的三个名字,名字越来越具体,就像一个长镜头,摇过天空大地,最后摇出了一棵树。
小说里有几个人:李小路、夏永康、孙克非。如果你有兴趣可以去北京火车站堵一下,每天有多少个李小路,拖着皮箱,高举着战书,冲向这个城市。与她们擦肩而过的,还有那些失败的李小路,一样拖着皮箱,只不过有点儿旧了。她们的车票通向广大的乡村,或者略显寂寞的二三线城市。所以啊,北京不允许你打盹。你稍微一感慨,或者一走神,你的箱子就旧了。就有新人像森林里的藤蔓一样,从你的身边悄悄地攀上来。那个很文艺很羞怯的李小路,在小说里成长为一个在众目睽睽下,冲人大喊“去你大爷的……你冲我瞎鸡巴嚷有什么用!”的时尚编辑。
小说中的夏永康,一个文艺中年。在北京的文化大酒局上,他们是永不消逝的电波。他们在不断地转世、复制,“刘主编还在路上,马上就到”、“这位是著名专栏作家”、“这位是某某人的经纪人,他过去还带过周云蓬呢”,有新到京的文艺女青年在场,他们朦胧的酒眼就会重新闪亮。当然这是小说里的叙述。
据我观察,这几年,随着北京丛林法则的日趋严酷,即使上述情况出现,他们的眼睛也不会次次闪亮了。现在的饭局,是每个人都低着头,滴滴答答地发微博。泡妞不是真理的全部,微博的关注人数才是硬道理。所以,夏永康最终只能落寞地坐在麦当劳里,消磨漫漫长夜。他即使变成真人,回到今日北京的文化圈,也只能做个沉默的羔羊。
孙克非,想当海龟。我印象最深的是他想在新西兰买个农场,这也曾让李小路动心。这个庞大的远方的农场化身为一只老狗,在他们的生活里忽隐忽现。他是一个疲倦的人,不文艺,但也不拒绝。
是很多姑娘在北京,凌波微步最后选择的那块石头:“哪有什么爱情,找个理科生嫁了算了。”作为一块石头,他很被动。作者对他不大厚道,女主角李小路踩了他一脚,但只是路过。
小说里的人,都是一些小动物,在这个京城大森林里。就算迅捷如欧阳,凶猛如早期的夏永康,也只是一些猞猁、山猫档次的小猛兽。它们能听见森林深处的大型哺乳动物的咆哮,但是根本没有机会见到它们的恶。它们当然也在吞食伤害小白兔、小灰鼠,那些真正大动物的气息会让它们毛发直竖,甚至一声足音都足以让它们的洞穴坍塌。
小说的结尾,绿妖写到了宝城,那个恍如隔世的小城。它是我们童年对这个世界的印象,是收音机、路灯、推着车卖豆腐的、偷窥女厕所的年代。
春节,离开北京,我到了绿妖的家乡襄城。城外有一大片坟地,还有一段老城墙,可以在上面散步。绿妖带我去她的学校,拐三拐四重返旧址,她扒着门一看大吃一惊:怎么校园变得这么小。我很禅宗地向她解释:校园依旧,是你的心变大了。春节亲戚聚会,有一位长辈还义正词严地训斥她:你看你在北京混的,你连王都不姓了,你就姓你的绿吧。
当然这里不是小说中的宝城,宝城在沈阳的北陵。我和绿妖去看皇太极的陵墓,走过长长的甬道,两边石兽静立,最后的墓地写着“宝城”。绿妖说,我编了一个名字,没想到现实中还真有。只不过它是住死人的。
但小说里的人不是死人,你掐他们一把,甚至自己也会激灵灵地打个冷战。只要北京不被沙漠覆盖,那些人就还存在,在国贸地铁,在世贸天阶,在宋庄,在方家胡同,他们换了衣服,换了面孔,从一个酒局奔向另一个酒局,从一个小办公室奔向一个大办公室,从一个身体奔向另一个身体,梦里全是天通苑的楼房,醒来是三环、已成为巨大的停车场。他们跑啊跑,一旦被人生唤醒,他们就被淹死。
【延伸阅读】 1
《武昌城》 方方著 人民文学出版社 2011年6月
《武昌城》叙述的是1927年前后武昌城的一段历史。小说以两个青年人陈明武和马维甫为主线,讲述战争对老百姓生活的摧毁,以及战争中人的成长、毁灭和重生,讲述一段城墙永久的消失和一段历史永久的定格。与书写乱世人生的其他小说不同,方方并没有过多地关注自在状态的世俗烟火,没有以回望的姿态对旧日的时光进行历史的喟叹,相反,小说的叙述平实而冷静,掩藏了历史的价值判断,而充分尊重其模糊性:所有的毁灭中都包含着重生,而所有的重生又都孕育着死亡的因素。《武昌城》的故事是一个浑然自在的天成状态,所有人对于变故来临而产生的应激反应也只不过是寻常的逻辑。或许,小说的故事发展和人物逻辑都略显老套,但其记录历史的方式、解读历史的态度却从另外一个角度贯穿了历史与现实的潜在规则。
摄影/黄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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