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审政治多元主义

　　1927年，萧公权的《政治多元论：当代政治理论研究》由伦敦和纽约两地的著名书局出版。这是萧公权在康奈尔大学读书时期的博士论文，主要是研究当时流行的政治多元主义理论。该书与罗素的《心的生长》、梁启超的《中国政治思想史》英译本等共同列入“国际心理学哲学及科学方法丛书”，并被牛津大学“当代巨著”课程定为必读书之一，直到2011年仍被多家英美出版社再版。

　　□书评人 韩戍

　　政治多元论，是一战后海外政治学界盛行的著名理论之一。其起源于古典时代，政治多元主义者反对从霍布斯、卢梭、黑格尔以降的国家主权一元论，他们提倡的国家，不存在唯一全能权威的政治主权，也不存在统一的法律体系与中央集权机构。按照《萧公权学记》的讲法，政治多元论是一战后对德国式国家观念的全面反动。因近代以来西方政治思想一直在国家权力论的笼罩之下，但欧战后德国衰落，其国家观随之破产，广受质疑。同时，民间社会蓬勃兴起，各种社会社团风起云涌出现，要求国家承认其合理地位。

　　几点会合，思想界对国家和政府独揽大权，不受约束的不满日益明显，乃至形成明显的政治多元论潮流。这场潮流既受一种明显的个人主义诉求驱动，同时也包含一种强烈甚至过度的社会化倾向。

　　萧公权写《政治多元论》，并不是诠释政治多元主义者的思想，而是对他们的观点进行全面的检讨和批判。他总体认为，国家不可废除，政治主权之单一和权威不可撼动；若人人都可立法，国家必将陷入无政府之境；多元主义者规划的选举制度，可能导致民主的去道德化，沦为自由竞争的游戏。

　　萧公权反对政治多元论，却并非是一个专制主义者，也不是一个简单的国家理性至上者。他始终赞同民主，且“在文化上一直持多元观念”。他在为政治主权一元论辩护的同时，也肯定了多元论的多样性格，认为他们揭示出了社会利益的冲突和社会组织的复杂性；其对经济主权的看法，亦大大扩展了政治主权一元论的单薄情况。然而，他还是从政治哲学的高度，始终坚持政治性的国家将永远超过所有社会组织，无法多元。他看到了多元论种种无法自圆其说的矛盾和蕴含的乌托邦危险性。其坚持的政治主权一元论，虽然有各种各样的问题，不断遇到各种诘难，却在“好”与“坏”的标准上有章可循。它未必是最进步的，却是守成而可靠的，这种“并不算坏”的体制至少不致酿成危险和悲剧。而政治多元论本身强调离散，必将使世界成为一个庞大的松散的单元体，并不如一元论更有光辉的前景。

　　《政治多元论》一书出版，立即在海外学界引起轰动。著名的《新共和》、《伦敦时报文学副刊》、《国家》等杂志都有深度的书评予以热烈讨论。许多学者都被萧公权缜密的论证和深厚的哲学功底折服，就连被萧氏批评的拉斯基也认为此书“魅力与才力兼具”。按照汪荣祖的猜测，拉斯基其后对其多元论观点有所修正，向集体论转变，实际和萧公权的批评有很大关系。若此说确切，可见萧公权的《政治多元论》，实际对拉斯基起到一种自我反省的作用。

　　若从学理之外评价《政治多元论》，可以发现两个更为简单明显的维度。首先，政治学巨擘拉斯基对近代中国思想界的影响不可小视。罗隆基、王造时、钱昌照、徐志摩、张奚若等都曾受到他的亲炙。张君劢、王造时等更在引介拉斯基思想方面不遗余力。很多人都将拉斯基奉若神明，对其思想多有不求甚解之处，尽力追逐尚且不逮，更遑论质疑。而萧公权在更早的年代就已经洞悉到拉斯基思想的不足之处，且获得拉斯基本人的部分肯定。其次，在近一个世纪之前，一位未及而立的中国学者用西方语言研究西方政治思想，解决了当时西方思想界讨论的一个最热门的话题，并达到与世界一流学者对话的国际学术水准。今天，广大中国留学生还在国外孜孜不倦地研究中国问题，回国后又贩卖二手三手的西方思想。如此对比，更能显出萧公权先生这本书的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