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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眼中的涪陵,正是我们的中国

2012年03月17日 星期六 新京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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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何伟先生你好:

  去年春天,你的书《寻路中国》在中国收获了大量赞美与敬意,今年春天,你的《江城》也有相似的荣光。

  在《江城》中找到的,正是我们所缺失的东西,是与我们自身所在社会文化的限制、迟钝、残缺相反的东西。

  你细细地写了你在涪陵的时光,在短暂的两年中,你观察体会并记录中国的山水、风物、人情,细腻感性同时不乏严谨与内省,以至于我们在阅读你的书时,深深地依赖你的耳目,仿佛可以将其当做我们自己的。

  在感动之余,我们要面对的是惭愧,身在中国,我们竟然没有如你这般细致地审视自己的故乡,更没有如此严肃郑重地反观我们自己的生活。显然,我们有着比你更有利的观察中国的角度,然而我们却丢失了眼目的明亮和心灵的敏锐。

  也许这是因为,你在涪陵时,27岁,而你的同龄人,更多地是在为一份体面的生活而忙碌奔波,努力在自己的祖国寻找足够的安全、尊严与幸福。一种尖锐却厚实的现实主义裹挟着我们,使我们无暇顾及更多。

  ——你的读者,新京报记者朱桂英

  我们必须对自己有信心

  初到涪陵,你曾惊诧于这里的滞后。破落、拥挤、肮脏、吵闹,你在街上走一圈,擦鼻子的纸巾会变成黑色,喧闹之声会在你的耳际久久徘徊,让你苦恼。这里的人们,为生活紧张地拼搏着。

  当你在描述他们的生活状态时,我不知道是他们的艰辛触动了你,还是他们的忍耐让你印象深刻?

  涪陵悠长的历史,并没有被那里的人们所尊重。在一个昂然追求现代化的国家,过长的历史,只会让一座小城显得笨拙。所以,你曾为三峡工程担忧,怕那些历史的痕迹就此消失,那里的人们却愉悦地想象着未来的生活,有明亮的房子和干净的街道;你思考着巨大的水利工程的价值与意义,并在历史中寻找前因后果,他们则觉得迁移是改善生活的机遇,并为此感谢政府。

  他们告诉你,一个老百姓,没有责任思考社会重大事件与政府的决定。于是,你幽幽地写下这句话:“作为老百姓,那是最大的好处。”你见证了一座城市的变迁,而身在其中的人们却不解其意。

  唯一可以安慰的是,你说的情况是十多年前的,而现在,中国的公民意识在增强,也许很微弱很缓慢,我们必须对自己有耐心。

  有一种任务是打破脑中的禁锢

  让你觉得疑惑的是,起初你的学生写作文,居然认为你的眼睛是蓝色的,而事实上,你每天都用褐色的眼睛看着他们。一个生活的细节,往往是一个社会的隐喻。你随后便发现,在一些问题上,周围人们有着一致的观点,这些观点,不是独立思考判断的结果,而是教育预存在他们头脑中的,他们的“理所当然”,是尚未熟悉中国文化的你的迷惘。

  现在读着你的文字,我们为所有的“理所当然”感到难过。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如此美好的东西,我们一而再再而三地错过,不是你比我们更智慧,而是你有思考学习的习惯,我们则养成符合规则地思考的习惯。规则的制定者,正是我们自己。我们在从小到大的教育中,寻找正确答案,长大后遇到问题,便会自觉要求自己给出的是正确答案。

  有趣的是,你在你的大学时代,听了太多评价莎士比亚的陈词滥调,却在中国一座偏远城市的大学里,听到新鲜的说法。你在这一点上,和你的中国学生一起成为陈旧规范的逃亡者。人与环境有一种相互的塑造,我想,你的学生会为你带入的新东西而感谢你,你也会为在中国收获新的自己而心怀感恩吧。

  你对中国“重教”的认识,是个美丽的误解

  在中国一座偏僻而且封闭的小城市里,当一个外国人很不容易,在涪陵更是如此。十多年前,那里基本不会出现外国人士。当你走在街上,会有人冲你大喊大叫,把一些不善之词抛向你,只因你是外国人。一个两岁的小孩子,见到你会害怕得哭泣,在电视上每见到一个外国人就大叫你的名字“霍伟”。

  你曾觉得伤心,因为没有得到作为一个人的最基本的尊重,但你发现,当人们得知你是教书的老师,态度就发生了转变。与此同时,你也发现了当地人对教育的尊重。你甚至为此感动,因为你仅仅因为教师的身份,就可以获得人们的尊重。

  一个个阳光明媚的下午,几乎每一条街道上,都会有一个孩子在写作业。你用文字记下了这样的场景,因当地人对教育的尊重而敬重他们,并且觉得自己在这样的地方教书,是一件美好的事情。

  但是,这种尊重不是对知识与真理的尊重,而是一种实用主义的期待。彼时人们只是相信,通过教育,可以改变人生,可以过更好的生活。十多年之后,当大学毕业生就业危机越来越严重的时候,人们对教育的信任,就发生了动摇。寒门子弟,前景堪忧,甚至出现了教育无用论。也许,你后来也发觉了这一点。

  私人记忆会带人重返真实的历史

  你的很多读者在你的书里,读到了我们的历史教科书上没有的东西,他们为此兴奋喜悦,感谢你打开了一扇窗口。

  照理说,一时代之人,对最切近的历史,印象最深也更立体。但是,你却在自己的学生中发现了历史记忆的失序,他们对自己国家的当代史很陌生,八十年代、七十年代、六十年代,中国发生了什么,他们并不清楚。而对十九世纪中叶的鸦片战争仿如亲历,因为这是历史高考的重点之一。

  你发出的感慨,让我们再次惭愧。你说,如果一个国家二十多岁的年轻人,居然对切近的历史没有清晰的概念,也很可怕。

  是的,这是危险的失序,如果不知道昨日的历史,何以获得对当下生活的理性判断?不过,你很快发现,这种失序属于集体记忆的范畴,当你让你的学生写写自己家庭的记忆时,他们笔下父辈、祖辈的故事,足以支撑起他们对过去历史的真切认知。在回忆自己最亲近的人的过往时,他们脑海中的限制不再起作用。在集体失忆的地方,总有私人记忆填补荒芜。

  故乡的美丽与离乡的忧愁

  涪陵附近地区的山水都很美。这是我们通过你的眼睛看到的。你一个人背着帐篷和重重的旅行包,走在罕有人迹的陌生山水间,与遇到的乡人交谈,乐颠颠地想自己可能是唯一一个穿越那片山水的外国人。

  我们被你的文字打动,被你背包客的形象打动,但不免忧伤。在中国,伴随改革开放与现代化进程的,是人们对故乡的背叛。我们中很多人,自觉逃离在土地上劳作的命运,跑向城市,跑进物质繁华之地。在你看来是山清水秀的地方,在他们看来是穷山恶水,是扼住命运的重负。

  明媚的阳光下盛开的油菜花,正在茁壮成长的小麦与水稻,你眼里的美丽,在当地人那里是艰辛,在一些已经进入城市的农村人眼里,则是遥远的但不愿再回去的记忆。正因为这些地方的偏僻,才让你感觉到不被人为侵扰的自然之美。

  你看到乡人脸上的微笑,会觉得他们有一种快乐,你把在山里种地看做是一种自由的生活方式。当然,你知道你眼里的自由与文化,是他们的苦难。

  而我们读着你的文字,感到心痛的是,为何我们不能坚守美丽的故土?事实上,你的《江城》出版之后,很多人将其看做是一本旅行指导书,但是,山水之美为更多人所知,并不能改变人们逃离土地的欲念。这是中国式的困境。

  不信任是你不得不经历的

  在你已经学会用汉语和当地人交往的时候,在你学会用方言创造娱乐气氛逗人们开心的时候,当你指着自己的鼻子自称“洋鬼子”以收获对方快乐笑声的时候,你发现自己还是没有办法获得信任。你不受信任,不是因为你品质上的缺陷,而是中美两国、两种文化间的偏见。

  你和路人偶然的交谈,往往变成重大的外交事件。人们会问你对中国的看法,对资本主义的看法,对美国的看法……不同的人问你,期待的是相同的答案。而这答案,显然不是出于他们自己思考的需求。

  无法与人坦诚交流,一直困扰你。你的同事不敢与你走近,有时邀请你去家里,往往在最后时刻取消,原谅他们吧,那时,与你交往,是一个政治事件。

  现在,涪陵的一部分已经淹没水中,而人们正读着你的书,思考着你所呈现的真实。你的书在中国出版后,那么多人信任你的观察力与判断力,那么多人尊重你在书中的观点,两相对比,不知你作何感想?

  复信为盼,祝一切好

  朱桂英

  2012.3.13 于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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