阎崇年对话郑欣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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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不久,由阎崇年主讲的“大故宫”登陆央视百家讲坛,据此而成的图书《大故宫》第一部也由长江文艺出版社出版。阎崇年所讲述的“大故宫”,打开了故宫外延,首次将颐和园、圆明园、避暑山庄、沈阳故宫、南京故宫、台北故宫等,纳入故宫姻系,并以此为脉络,透彻解析绵延千百年的封建皇家族系、机制构架、社会人文、文化渊源,以及建筑、文物、民风等等。就人们如何认识和了解“文化和历史中的故宫”,如何认识作为现实中实物存在的故宫等问题,3月12日,本报特邀阎崇年和北京故宫博物院前院长、“大故宫”概念的首创者郑欣淼进行了对话。
遐思空间之大
实体故宫包藏着文化故宫
大故宫这个概念的形成,一般公众应当怎样认识故宫,理解故宫,以及它和中国历史、文化之间的关系,阎崇年和郑欣淼的视角既有统一,也有互补。
阎崇年:大故宫这个概念,其实还是受了郑欣淼院长故宫学的启发。把故宫作为一个学科来建设是郑院长第一个提出来的。他提出,故宫这个范围不仅仅是紫禁城圈里,天坛、颐和园、避暑山庄,包括南京、沈阳,都算故宫学学会的团体会员,这样一来,我们的视野就扩大了。
郑欣淼:阎崇年先生既谈了故宫外延的大,又谈了它内涵的丰富,外延的大,现在已经很清楚了,北京的故宫是从南京故宫和凤阳的中都延伸发展而来,而它也集中国历代宫殿建筑之大成。沈阳故宫作为世界文化遗产是北京故宫的拓展项目,所以,两者在精神上是不可分割的。另一个,特别是在典章制度的这一方面,故宫也是集大成的。所以这个“大故宫”相当丰富,我跟阎崇年先生说你讲永远都讲不完。
阎崇年:公众在参观故宫时,要想收获大,既要看内在的,也要联想到外延的,或者看了外延的联想到内在的,两者联系起来,收获就大了。其实还有一个层面,文化层面,我举个例子,比如说咱们文渊阁和武英殿,你看《四库全书》、《古今图书集成》这几部书,再一对比,文渊阁那《四库全书》现在在台湾的故宫博物院,这自然就延伸了。我们参观台北故宫博物院的时候就联想原来书在这儿,参观这儿又想着后来文物南迁在那儿。
比如说《永乐大典》,严格说起来,讲北京故宫不能讲《永乐大典》,因为它在南京文渊阁呢。南京文渊阁,北京文渊阁有一个历史的联系,这样就把南京文渊阁贮存的《永乐大典》也拉起来了,这就大了,内涵就更丰富了。我们把视野再推开来看,乾隆修这《四库全书》大概20多年,这20多年,全国的精英集中在一块,一本一本抄书,对于知识精英的创造精神和思维精神,某种意义上是一种扼杀。这个时候,法国百科全书派是一种创新,他们沿着那条路下去,后来就产生法国大革命;我们沿着这条路径,就抱残守缺。结果中国与西方各自走上不同道路,这很值得人们深思。文渊阁则成为这一历史的见证。
郑欣淼:对我们同胞来说,到北京要到故宫,对国外的人来说,如果到中国没去故宫,就等于你到法国没到卢浮宫去。还有,我们到欧洲去,看教堂的多,因为它历史上是政教合一,宗教大于世俗的政权,很多艺术品都在教堂里,比如壁画、建筑等等。
而中国是皇权至上,比如,过去佛教并没有禁止吃肉,就是梁武帝定的不准吃肉。好多规矩,是皇帝定的,皇权始终高于宗教。我们看到的故宫,首先是一种建筑语言,它体现的是一种封建的伦理关系,皇权至上,而且里面有阴阳五行,有传统文化。比如说像三大殿,八米高的高台,在那么大的一个广场,你看太和殿,就会受到震撼,那确实是一个泱泱大国给你的威武之气,像唐诗里面万国来朝的那么一种感觉。而且,三大殿是土字形的,五行土在中间。这里面学问很多。
故宫的建筑给游客的视觉冲击会很强烈,不了解的人就看黄瓦红墙,千门万户。特别是秋高气爽的时候,故宫的建筑在蓝天白云之下更显得丰富多姿。但是对于建筑里面所蕴含的内容,就需要一定的知识储备了。
2009年2月,两岸故宫交流,首先是台北周功鑫院长带人来的,她提出,要看文渊阁,因为七部《四库全书》,文渊阁是最好的,但她没有到过。文渊阁的书柜都很完好,摆得整整齐齐。周院长来看了。到我去回访,她说,她再来故宫要去文渊阁上二楼看看,因为她第一次来没上楼,感到很遗憾。这说明什么?两者之间有丰富的联系。
文化内涵之大
要看到“物”后面的“文”
故宫的文物很多,相当一部分人可能关注的是它值多少钱。要想全面认识故宫文物的价值,不仅要看到表面的“物”,还要了解“物”背后的“文”。
阎崇年:我们平常会注意,这个杯子是金的,玉的,瓷的,如果能够看这个物背后的文,这个物就有生命了。
举一个例子,比如台北故宫博物院的翠玉白菜,他们还送我一个,摆在我的书桌。可是,我们看到翠玉白菜,都很喜欢,就看它是不是翠玉。翠玉多了,干吗这个白菜就这么好?这次台北故宫从数十万件文物藏品中评出一百件,因为那边精品多,翠玉白菜文物价值没有这么高,按说它评不上。那为什么把它评上了?其中一条就是工艺,大家就喜欢这个。为什么它知名度高?就因为大家喜欢摆财,发财,这还是表面。还有更深层的东西。
这个翠玉白菜,原来摆在瑾妃的宫里。瑾妃哪儿来的呢,现在初步研究是她娘家陪嫁时候给的,瑾妃这件东西,和她妹妹珍妃又连在一起了。作为姐妹的陪嫁,又和光绪的活动连在一起了。就这样,一个翠玉白菜,和当时的历史人物、宫廷就都联系起来,还有背后文物的文化生命,这个信息就丰富了。
再一个是以传统文化为魂,因为故宫要不跟传统文化联系起来的话,那它就是黄琉璃瓦盖的一个纯建筑。我再说一点。传统文化是有负面的东西,更多的是正面的东西。我总的一个想法是通过大故宫,把传统文化的负面东西也评评。故宫的这些建筑中,有的地方也让人不寒而栗。我讲过乾清宫的三个案子,叫乾清三案,第一个案子是永乐宫案,永乐皇帝死了之后,妃嫔殉葬,换上好衣服,一个人一个小床,推到乾清宫,每个人都站在床上,房梁上拴上绳,太监把那床一撤,几十个人同时吊死,这也是故宫的一部分,这是恶的一面。殉葬制度,到明英宗才取消。但是,故宫里也有善的一面,我就是要扬善抑恶。
郑欣淼:这次两会,有委员提出,故宫的文物展览条件有限,建议把其中一些书画藏品拨给有条件的博物馆。这个问题,我是这样看的:
故宫的文物藏品是中国历代皇室收藏的结晶和延续。在封建时代,皇家收藏有很强的政治性,与其政权的继承性、合法性联系在一起。国民党败退大陆之时,把南迁文物的一部分运到了台湾,美国与台湾的一些学者都持有这么一个观点,即蒋介石不仅认为这些文物珍贵、值钱,而且认为与其政权的延续性有关。美国华盛顿大学有个人叫沈大伟,写了一本书叫《中国皇室收藏传奇》,就是这么认为的。故宫博物院的成立,这批皇家收藏被赋予了民族文化命脉的新的意义,抗战时期的文物南迁,既是为了保卫这些文化瑰宝,也宣示了中华民族不屈不挠的决心和信心。
故宫所藏古代书画,许多收藏过程就很复杂、很有意思。王羲之的《快雪时晴帖》原放置在乾清宫,王献之的《中秋帖》原在御书房,公元1746年乾隆皇帝得到晋人王珣的《伯远帖》后,把三件书迹移置在养心殿西暖阁,名为“三希堂”。乾隆在《快雪时晴帖》上的题跋达73处。在他认为是真迹的《富春山居图》上的题跋也多达55处。乾隆皇帝喜欢在书画、瓷器、漆器、玉器上题词,题诗,国家图书馆出版了一本他的题文物的诗集,有3200多首,多数是题书画的。这些题跋,反映了他的艺术观,他的审美趣味,而且与当时发生的军国大事联系在一起。因此,这些书画就不只是一般的艺术品,还有与宫廷历史文化有关的丰富的内涵,有独特的价值。
史料意义之大
故宫和故宫文物不可分割
有观点认为,故宫文物对外展示的部分太少,可以考虑在其他有条件的地方展示。前者涉及对文物的认识,后者涉及故宫的文物能否与故宫分开——对此,两人都不赞成。
阎崇年:故宫的建筑,和故宫的文物,有着不可分割的血缘关系。我举一个例子,比如内阁大堂,其实那个大堂就是很普通的三间房子,还是硬栅顶的,盖的琉璃瓦。从建筑艺术的角度看,没多大价值。但是,内阁大堂里发生的事情就有文化价值,比如说明朝宰相杨廷和,他就在这个内阁大堂当宰相,嘉靖皇帝继位,是他提出来的,因为正德皇帝没儿子,死得又很突然,国不可无主,那么让谁做?他提出建议让嘉靖来继位,“父死子继,兄终弟及”,太后也同意。这中间,皇位空了38天,因为嘉靖从湖北安陆来到北京,路程很远。这38天,实际上是杨廷和这个忠臣在这里主持朝政,他利用了正德皇帝死后,新皇帝还没继位这个空当,做了几个重要决定。其中一个就是把锦衣卫裁了14万人,不但机构精简,减少国家财政支出,对于那些胡作非为的人,邪恶势力,也是一种打击。
杨廷和的儿子杨慎就更有文化了,他考了状元,因为嘉靖干了一件事,杨慎不赞成,嘉靖就把他发配到云南的永昌(现在云南的保山)。《三国演义》开篇的《临江仙》(滚滚长江东逝水),就是杨慎写的。你把这些事情和内阁大堂联系起来,和整个故宫联系起来,它就有生命了。
郑欣淼:故宫文物藏品与宫殿有着密切关系,多年以来,台北故宫博物院都有研究人员来北京故宫看宫殿。前年,台北故宫还有一位研究人员在北京故宫呆了好几个月,就是想弄清楚运台文物当年存放在哪些宫殿。
台北故宫的前院长石守谦先生,写过一篇有关“清室收藏的现代转化”的文章,寄给我看。他认为“皇帝的收藏品有时也在其特定时空中的政治脉络内获得新的意义”。如乾隆皇帝1776年在一件质量并非很好的钧窑碗上刻辞,除了鉴定了该碗的制作年代,更重要的是记述了该碗是乌鲁木齐的驻军农垦时在地里边挖出来的,而此地正是乾隆皇帝1759年才平定的。乾隆皇帝在刻辞中进一步宣示,现在在大清国的庇护下,此地的人们可以过上好日子了。这样,这件钧窑碗连同刻辞,就像记功的石碑一样,被赋予了新的政治涵义,而它的艺术价值已不重要,质量虽非上乘,但仍能成为皇室收藏中的珍品。
故宫的好多东西就是这样,不能简单说它好不好,问题是怎么评价。有人是从他的专业角度出发提一些建议,有他的合理性,但是,这个行不通就在于,故宫丰富的文物和宫殿是不可分离的,而且它本身具有丰富的历史文化价值。故宫的文物为什么不能随便调出去?简单说,不是一个所有权问题,而是它不可分割的整体性。
交流价值之大
两岸故宫,有很强的互补性
台北故宫和北京故宫关系千丝万缕,随着两岸交流的密切,有很多大陆游客游览台北故宫后可能产生一个印象,北京的故宫是壳,瓤却在台北。对此,两人都不认同。
郑欣淼:产生这样的印象,还是因为大家对当年文物南迁的历史感到好奇而且不甚了解,以为运走的肯定是更好的,不然他为什么运?大家不清楚,当时其实已经决定全部运走了,只运了三次是因为不能再运了。我写过一本书《天府永藏》,在台湾出版了,影响很大,我将两岸故宫藏品的来龙去脉,分了12个专题进行比较。比如说书画,台北故宫1万件,我们15万件。最近有人出了《宋画全集》,台北故宫的宋画是250来幅,北京故宫是260来幅。
相对而言,台北故宫的藏品是公开的,比如说在六七十年代,欧美学习中国艺术史,看的书法和绘画,主要都来自台北故宫。有的学者,就是根据台北故宫的东西梳理出中国绘画史的概念。大陆的藏品当时他们不可能看到。另外,连北京故宫内部的人互相之间都不清楚家底,我们没有对外公布过,开放程度确实不够。在对外界的开放和作为博物馆的陈列展览方面,台北故宫有很多经验值得我们借鉴。
但是,我们两家其实有很多不同的地方,社会上很多人可能不了解。比如说,台北故宫的文物65万件,其中近40万件是国史馆的档案。我们过去有明清档案部,1980年划归国家档案局,成立了第一历史档案馆,我们当时交给他们的档案是830万件。现在已达1000万件。但是据我了解,这些档案还有很多未编目,底子不清,现在正关门搞清理。再一个是图书,他们有十六七万册,真正的铜、瓷、书、画等台北故宫有15万件,我们是100万件。现在谈论这个,不是要去比较谁的东西多,这是很狭隘的。这些文物,都是中华民族创造的。而且,文物是不可替代的,它的价值和附加值,可以不断去加深认识,就看你能不能认识到它。
另外,台北故宫现在很羡慕我们宫廷里的一些东西,这些过去好多都没有当文物,我们的明清家具就有五千多件,还有十数处原状保持基本完好的佛堂、道场等,而且这些东西的价值随着时代变化,越来越重要。这也关乎到文化遗产的理念问题。
阎崇年:准确说,现在是两宫三院,北京故宫,沈阳故宫,台北没有故宫,三个故宫博物院,北京故宫博物院,沈阳故宫博物院,台北故宫博物院。当然,大家在习惯上把台北故宫博物院称呼为故宫。作为一个学者,我经常要利用两边的档案。我讲一个具体的事吧。昌平有个郑家庄王府,有护城河,有城墙,有人说是吴三桂的王府,我说绝对不是,他说谁的王府能有城墙,有护城河?就把我给问住了,我就查台湾故宫的档案。那边的院长也帮我找,结果找了一个满文的档案,里面记载太具体了,护城河多长多宽,城墙多长多宽,多少间房子,柱子多高,甬道多宽,甬道中间是方砖,两旁是普通的砖,都记载得很详细。
但是,孤证不成立。回北京以后,我就找咱们这边,这个王府开工的档案。那时,60多万件满文档案,好多还没整理。我就从内务府找,内务府档案有10万件,我说王府在康熙60年竣工,往前推5年,从康熙56年开始查,查了二十多天,最后查到了王府开工的满文档案,两个一对,完全符合,而且,做的账显示,财政预算最后省了20两银子。两岸故宫的档案各有所长,我把它统合起来,经过研究,证实这是康熙的儿子,废太子胤礽的儿子弘皙的王府,他是理亲王。这个王府旁边还建了康熙行宫。因为这个废太子不能住在皇宫(故宫)里面,就让他到那儿住去,还没有来得及处理这事,康熙就死了,所以雍正体会他爸的意思,是让胤礽去,但是他爸爸又没说让胤礽去,怎么办,让他儿子去,就让弘皙搬去了。
采写/本报记者 张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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