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菲利普·拉金的英伦腔调

2012年05月05日 星期六 新京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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菲利普·拉金(Philip Larkin,1922-1985),英国诗人。1922年8月9日生于考文垂。1943年毕业于牛津大学圣约翰学院,终其一生都在大学图书馆工作。拉金生前著有四部诗集:《北方船》、《较少受欺骗者》、《降灵节婚礼》和《高窗》,被公认为是继T.S.艾略特之后二十世纪最有影响力的英国诗人。
《Philip Larkin:The Complete poems》
菲利普·拉金著,Farrar, Straus and Giroux
出版社2012年3月版

  菲利普·拉金是极负盛名的英国诗人。英文版《拉金诗全集》最初于1988年由Faber and Faber出版社出版,于上市两个月之内就卖出了三万五千册,可见其受欢迎程度。美国Farrar, Straus and Giroux出版社3月底推出了注释版的《拉金诗全集》,再次引起了英美读者对拉金诗的阅读热潮。

  拉金的“规矩”

  英国人喜欢英伦腔调就如同中国人喜欢民国范儿,而在二战之后的英国诗人中,菲利普·拉金的英伦腔调是相当纯正的。

  这里的腔调不是指戏曲的系统曲调,而是声音和语调,类似“步虚声里带淮腔”,而离安徽不远的上海人说谁谁有腔调就是说谁谁有风度。而拉金就是一个讲究风度的诗人。

  有风度的人不能随便,有风度的诗更是如此。写什么怎么写都有自己的规矩,即使不是森严壁垒,也是严格肃然。众所周知英文是渐渐规矩起来的。草野气息渐渐消逝的背后其实就是一种登堂入室的文化气息的成熟蔓延,当然你也可以认为这是原始味道或者生命力的迷失,或者创造力的迷失。但是谁说创造力就一定是赤身裸体、衣衫褴褛而不是西装革履?俗话说翻手为云覆手为雨,阐释角度和丰富性这对冤家真是无处不在。人类从野蛮艰难地进化到文明,规矩之贡献无论如何不能删除,正如拉金的诗《采集木头》之蕴藉——

  On short,still days

  At the shut of the year

  We search the pathway

  Where the coverts were.

  在短促,宁静的日子里

  在一年的最后时分

  我们搜寻着小径

  那里有动物隐藏的树丛

  尾韵的形式结构是ABAB,days和pathway,year和were,韵律舒服。节奏也是清晰的:on/short/still/days—at/the shut/of/the year—we/search/the/pathway—where/the coverts/were。细看三四两句关键词pathway和coverts的轻重音分布情况,说它们分别是两个抑扬格,或者近似两个抑扬格没什么问题吧。好听悦耳,当然还有一些细致的甜蜜。这些东西合在一起其实就是规矩,就是传统的英诗格律。自由诗大行其道本来没什么,但是把格律诗视为死板的代名词,就和把自由视为胡来的借口一样,都有逻辑问题。

  有人认为尾韵是形式包袱,甚至认为它即使不是陈词滥调本身也是同党。这是经验之谈,但是如果把层次抬高就非如此。我并非为拉金辩护,自负的拉金不需要任何辩护。

  格律本身始终就在那里放着,而在写诗之中,韵律的实际变化其实非常微妙,而且在规矩之中更能找到创造的快乐。我非常同情那些依赖吸食迷幻药品创造艺术的懒人。

  拉金恪守规矩,也能巧妙发展。《采集木头》后面两节的尾韵的形式结构就不再是ABAB,而是CDCD,EFEF。交叉两韵,可谓严谨;韵分多类,可谓灵活。

  曾经有人问诗人W·H·奥登:“你推荐哪些诗人必备的行业书?”奥登回答:“圣茨伯里的《英语韵律学史》,十三卷本的《牛津英语辞典》。这部书我有两套,一套在奥地利,一套在此地。”而奥登本人正是拉金“看得起的诗人”名单中比较显赫的一位。

  自由诗的天才往往是历史追认的,当代眼睛难得看见,但如非要以格律诗取代自由诗同样是脑子进水。所以我宁愿把拉金的“反现代主义”当作是一种个人的写作奥秘,而非大力倡导的群众诗歌运动。聪明人都知道在诗歌那里有太多个人性的选择。

  拉金之所以被这么多同行推崇,包括罗伯特·洛厄尔,就是因为他突出的形式控制。而读者之所以推崇拉金——物质证明就是他一本只有46页的诗集《降灵节婚礼》竟然卖了7万多册——肯定是因为他的作品效果。当然,在文化修养比较高的英国人那里,欣赏规矩的人想必也不是什么少数。内行人看门道,外行人看心情。

  拉金的“道德”

  如果拉金一贯政治正确,一贯道德正确,再加上规矩的形式,那么他充其量也就是一个现代版的弥尔顿——当然这样也非常厉害。但是他不同,他的政治是“大英国主义”,用他的词就是“英国性”或者“英国精神”,所以他才在《向一个政府致敬》里挖苦英国把海外殖民地的士兵撤回来,“明年我们带士兵回家/因为缺钱……”

  拉金的道德是“大男子主义”,所以他才和女友莫尼卡·琼斯缱绻多年也不结婚。他在假想的诗《给我的妻子》中表现出对婚姻的畏惧。他自找的理由是:“因为选择了你,我的孔雀屏合上/未来已经过去,其中充满诱惑地伸展着/精致的天性所能伸展的一切。”把它翻译成普通话就是:就因为和你结婚,我这个美丽的雄孔雀再也不能张开屏风似的大尾巴吸引其他女人了。拉金后面的诗句还有在道德家眼里看来更过分的:“为了你的脸我就交换了所有的脸”;“为了你很少的财产我就贱卖了那件塞得满满的/行李,那件带面具的魔术师的礼服。”一夫一妻制度压抑天性取缔自由?7万多购买者里肯定没有多少女人。

  拉金说“工作”是只“癞蛤蟆”,但他却一丝不苟地在图书馆里工作了一辈子。与其说他厌世,不如委婉地说他发牢骚;与其说他看透婚姻的本质,不如放纵地说他没经验。

  拉金是雅皮士。他的诗是把形式的“正”和内容的“不正”——不能说是“歪”或者“斜”或者“邪”——结合起来,形成一种表面相悖而在拉金自己看起来却是十分统一的东西。其实正是因为他优雅的规矩形式才使他麻辣的尖锐表达成为可能。

  我没有引述拉金诗中关于性的粗口。他的粗口并非美国电影的人物身份和修辞,而是一种犯了忌讳的真实。他说自己第一次“性交开始于/1963年/(对我来说相当晚了)”,而一般人羞于谈及这个问题。拉金的真实想法是写1963年,是写《查特莱夫人的情人》禁令的结束,是写甲壳虫乐队发行首张唱片……“所以生活永远不会比/1963年更好/(虽然对我来说太晚了)”,残酷,但是真实。所以他把这一年,把这首诗命名为《奇迹迭出的一年》,对于一个从男孩变成男人的雄性动物来说的确如此。

  拉金生活的年代正是“愤怒的青年”执政的年代。拉金的哥们儿金斯利·艾米斯就是英国著名“愤青”。他女儿过生日的时候,拉金为她写诗庆祝。他不祝愿她“美丽”,而是祝愿她“不丑,也不好看”,“没有一个方面稍微出格”,似乎有点古典主义的意味,而“其实,我是想祝你做一个乏味的人”。惊世骇俗。但是拉金所说的“乏味”带着一大串限制语:“如果我们这样称呼一种高明的,/警醒的,柔韧的,/没有强调的,痴迷而且/富于感染力的幸福的话。”看拉金不能看他的表面和侧面,而要全身上下打量。

  同样都是忠于生活的诗人,帕斯捷尔纳克多少有些感伤,而拉金却把讽刺、幽默、享乐、隐喻、虚伪、真实放在英伦腔调之中,描绘他所看见的或许并不全面的当代生活:“生命首先是厌烦,其次是恐惧”;“我们将幸存的东西就是爱。”

  □桑克(诗人,河北教育出版社2003年版《菲利普·拉金诗选》译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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