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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爱老头儿汪曾祺

2012年05月12日 星期六 新京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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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曾祺(1920-1997),现当代著名小说家,散文家,被称为“中国最后一个士大夫”,代表作有《大淖记事》、《受戒》等。
《忆·读汪曾祺》 苏北 著
安徽文艺出版社 2012年4月

  到5月16日,可爱老头儿汪曾祺就走了15年了。为纪念老人家,和他过往甚密的散文家苏北近期推出《忆·读汪曾祺》,书中给出了作者关于汪老先生的私人记忆和阅读其作品的个人体验。

  对于很多年轻人来说,老头子有些陌生,但如果看完他的故事,你又会觉得他很像你身边的,那“可爱”的谁谁谁。他们都是让人起兴,给人助兴,从不让人扫兴的人,热爱生活纷繁的细节,少沮丧,随遇而安,会自己找乐。

  因为他足够好玩,我会设想,如果他看到这些文章,知道他有很多“汪粉”追捧,会怎样得意。我的答案,也就是他曾在自己书中对写作愉悦感的描述:觉得不错,提刀四立,四顾踌躇,对自己说:“你小子还真有两下子!”

  

  汪曾祺其人其事

  这世间,可爱的老头儿很多,但可爱成汪曾祺这样的,却不常见。

  生活家汪曾祺

  他惯于“贪得无厌”,有很多爱好。贪吃,贪喝,贪看,贪玩儿,贪恋人世间。

  他好酒异常,喝起酒来,从不会一口一口抿或者呷,而是痛饮酒,一喝一大口。

  他还好吃,从他诸多谈吃的文字来看,他简直是吃尽四方的人。从家乡高邮的鸭蛋到北京的豆汁儿,到湖南的腊肉,包括咸菜,酱菜,野菜,他都要追究,琢磨一番。而且时常要发出毫不保留的赞叹:我一辈子没有吃过昆明那样好的牛肉。

  暮年因为疾病缠身,医生给立了很多规矩,酒是要戒的,油炸食品也不行,硬东西更要注意。——这可怎么活?他蹙眉,发愁,就偏不沮丧。他不是个容易沮丧的人。他的愁总会有转折——“幸好有天下第一的豆腐,我还能鼓捣出来一桌豆腐席来的,不怕!”他这样给自己打气。

  1997年5月16日,离世当天,他想喝口茶水,医生不让,他就“撒娇”:皇恩浩荡,赏我一口喝吧。医生勉强同意沾沾嘴唇后,他对小女儿说“给我来一杯,碧绿!透亮!的龙井!但龙井尚未端来,他就已离世。

  对于草木,他也皆有情意。还是少年时,他就有心发现家里的园子里什么花最先开,祖母佛堂里那个铜瓶里的花也是常常由他来换新,换花后的画面也是他眼里的景儿:父亲一醒来,一股香气透进帐子,知道桂花开了,他常是坐起来,抽支烟,看着花,很深远地想着什么。

  他对那些草木如数家珍,有着特别的“占有欲”:“那棵龙爪槐是我一个人的。我熟悉它的一切好处,知道哪个枝子适合哪种姿势。”

  他贪玩儿,年轻时爱唱戏,吹笛子,后来放弃是因为——“牙齿陆续掉光,撒风漏气。”然后还写写字,画画画,做做菜。

  他爱逛菜市场,觉得买菜也是创作,想买冬笋,未果,却碰上荷兰豆,就要“改戏”。

  他有一种“无可救药”的天真,容易对琐碎的,稚气的事情发生热情。

  1987年9月到12月,老头子到美国爱荷华参加“国际写作计划”,陆续给老伴儿发回一些家书。明明是第一次,到美国,他的信里却无关繁华,他在意的是“爱荷华河里有很多野鸭子,都不怕人。”“美国的猪肉、鸡都便宜,但不香,蔬菜肥而味寡,大白菜煮不烂……”参观林肯墓,他的发现是“林肯的鼻子是可以摸的”,去海明威农场,老人家的发现是海夫人非常胖。“我抱了一下,胖得像一座山!”

  而对于大事,他又神经大条,在《随遇而安》中回忆自己当右派的经历时,他居然如此起笔:我当了一回右派,真是三生有幸。要不然,我这一生就更加平淡了。

  文体家汪曾祺

  关于汪曾祺的文字,都知道是“别一家”的。他也自己逗趣,称自己是文体家。曾有评论家说:汪曾祺的语言很怪,拆开来没什么,放在一起,就有点味道。他的句子大都短峭、平实、朴拙,文字直白冲淡,像在水里洗过一样,干净。

  曾有文章描述一种豆瓣酱,“清淡,而且还是那种汪曾祺级别的。”其中的妙处对于熟知汪曾祺的人来说,是非常传神的。

  汪曾祺师承沈从文,习得最要紧的是“要贴到人物写”和对话不能写成“两个聪明脑壳在打架”,要平实。贴着人物写,后来被他引申为“气氛即人物”。

  他惯于写普通人,平常事,市井人生,人间烟火,而且带着沈从文式的“温爱”与同情,因为“我对这些人事最为熟悉”,他说。

  尽管他自称是通俗抒情诗人,但能看到他对于抒情是克制的,他说:好的,坏的,都不要叫出来。

  他写的父子生活片段,就是非常克制的抒情:有一年夏天,我已经像个大人了,天气郁闷,心上另外又有一点小事使我睡不着,半夜到园里去。一进门,我就停住了。我看见一个火星。咳嗽一声,招我前去,原来是我的父亲。他也正因为睡不着觉在园中徘徊。他让我抽一根烟,我搬了一张藤椅坐下,我们一直没有说话。那一次,我感觉我跟父亲靠得近极了。

  朋友汪曾祺

  很奇怪,谈到他的朋友,首先想到的却是他的父亲和儿子。因为对老头子来说,父亲,儿子都和他是朋友。从他父亲开始,多年父子成兄弟的话就被挂在嘴边。他也和他们成为了朋友。

  在他笔下,父亲是个随和,爱带着孩子玩的孩子王,学业上也任由他随性来,好了,夸奖,差了,不怪。17岁,他初恋,暑假在家写情书,父亲在一旁瞎出主意。因为管教松,十几岁,他就学会抽烟、喝酒。喝酒时,父亲会给自己一杯,给他一杯。抽烟时,父亲自己一根,给他一根,还会给他点上。

  对自己的儿子,他同样如此。孩子恋爱,他了解,却不干涉,相信他的决定。孩子们在家有时叫他“爸”,有时叫他“老头子”,甚至孙女也这样跟着叫。

  他喜欢这种没大没小,觉得父母让人敬畏,儿女“笔管条直”最没有意思。

  散文家苏北曾对汪曾祺1947至1948年在上海的时光着迷。因为那段时间分别是三个可爱老头儿黄永玉,汪曾祺,黄裳的二字头年龄。他们仨一起,那得多带劲!为了解更多,2007年,他写信给黄裳,黄裳在收到苏北寄去的关于汪曾祺作品的新书后,“调皮”地说:山东画报把曾祺细切零卖了,好在曾祺厚实,可以分排骨、后腿……零卖,而且“作料”加得不错……

  而黄永玉更是直接表示:我一直对朋友鼓吹三样事:汪曾祺的文章、陆志庠的画、凤凰的风景。

  关于汪曾祺的故去,他曾如此叙述:和他太熟了,熟到连他死了我都没有悲哀。他去世时我在佛罗伦萨。一天,我在家里楼上,黑妮回来告诉我:“爸爸,汪伯伯去世了。”我一听,“嗬嗬”了两声,说:“汪曾祺居然也死了。”这有点像京剧《萧何月下追韩信》中,萧何听说韩信走了,先“嗬嗬”笑两声,又有些吃惊、失落地说了一句:“他居然走了。”我真的没有心理准备他走得这么早,总觉得还有机会见面。他走时还不到八十岁呀!要是他还活着,我的万荷堂不会是今天的样子,我的画也不会是后来的样子。他在我心里的分量太重,很难下笔。

  

  已识乾坤大,犹怜草木青

  汪曾祺的文字,就是糖衣炮弹。他是为了让你怅惘而生的。

  他是美的侦探

  已识乾坤大,犹怜草木青。这两句诗是马一浮的,我读了就喜欢,常常提起。现在要写汪曾祺了,才发现,这十个字是应该专门用在他身上的。

  他写过多少草木啊,拿他这些文字,可以编一本词典,薄薄的,并不整齐划一的。这种词典不解决什么疑难,就是没事翻翻,让你觉得随身带了一个花园,或者一个不错的菜园。

  他对菊花不讨厌,但讨厌菊展,他觉得菊花还是得一棵一棵的看,一朵一朵的看。

  确实,很多人成天忙活的就是把美从土里揪出来,搅拌成水泥,去砌墙。汪曾祺就跟这些人着急,上火,这些人就像《茶馆》里说的,“把那点意思弄成了不好意思”。

  他夸沈从文的《边城》,他说是“一把花”。真好。多少人会顺嘴夸成是一朵花,可是汪曾祺知道,他老师写的是一把花。美是很多的,不一样的,美和美是在一起的,起码是互相牵挂着的,所以是,一把花。

  汪曾祺写过很多次沈从文,我因此才知道沈从文是怎么过日子的,怎么叹气怎么高兴。他也让我知道西南联大是怎么回事,那学校有点像他爱提起的京剧《桑园寄子》:“走青山望白云家乡何在”。青山白云都是真的,家乡不在身边,也是真的。我后来读齐邦媛的《巨流河》,可为印证。

  汪曾祺是个老福尔摩斯。他是个针对美的侦探。他夸某寺的罗汉塑得好,就说有个穿草鞋的罗汉,草鞋上一根一根的草茎,都看得清清楚楚。

  他记得祖母有个小黄蜂的琥珀扇坠,很好看。晚年在宾馆,看到人工琥珀,各路昆虫齐备,甚至还有完整的蜻蜓,在一个薄薄的琥珀片里。这当然是弄死以后,端端正正地压在里面的。他觉得还是那个扇坠好看,因为是偶然形成的。“美,多少要包含一点偶然。”

  白马庙教中学的时候,他看见一个挑粪的,“粪桶是新的,近桶口处画了一圈串枝莲,墨线勾成,笔如铁线,匀匀净净。粪桶上描花,真是少见。”

  多少少见的东西,少见的美,被他记录下来,作了呈堂证供。他是个好侦探。

  在香港,他看见的是遛鸟的人,记得的也是这个,觉得值得写的也是这个。人家提的是双层鸟笼,楼上楼下,各有一只绣眼。早上九点钟遛鸟?北京这时候早遛完了,回家了。“莫非香港的鸟也醒得晚?”

  然后他想起徐州养百灵的汉子,“笼高三四尺,无法手提,只能用一根打磨得极光滑的枣木杆子做扁担,把鸟笼担着,在旧黄河岸,慢慢地走。”

  他告诉张辛欣,我看见一个香港遛鸟的人。她说:“你就注意这样的事情!”他也不禁自笑。

  “在隔海的大屿山,晨起,听见斑鸠叫。艾芜同志正在散步,驻足而听,说:‘斑鸠。’意态悠远,似乎有所感触,又似乎没听。”

  汪曾祺自己,在伊犁也听过斑鸠,他就趁机想家。

  他夜宿大屿山,听到蟋蟀叫。“临离香港,被一个记者拉住,问我对于香港的观感。我说我在香港听到了斑鸠和蟋蟀,觉得很亲切。她问我斑鸠是什么,我只好摹仿斑鸠的叫声,她连连点头。”

  这画面是有意思的,老头一本正经学斑鸠叫,女记者斑鸠似的连连点头。

  流沙河也为蟋蟀写过诗,孙犁偶也留心,这几个名字,适合放在一起。

  让读者心软很重要

  然而,汪曾祺牵挂的又不光是美,他只是觉得,经常提到美,会让他的读者心软,心软是非常重要的事情。

  他对政治的态度,读者是能感受到的。他写的剧本《裘盛戎》,有两句唱词:“谁能遮得住星光云影,谁能从日历上勾掉了谷雨、清明?”

  他说:“江青一辈子只说过一句正确的话:‘小萝卜去皮,真是煞风景!’我们陪她看电影,开座谈会,听她东一句西一句地漫谈。开会都是半夜(她白天睡觉,晚上办公),会后有一点夜宵。有时有凉拌小萝卜。人民大会堂的厨师特别巴结,小萝卜都是削皮的。萝卜去皮,吃起来不香。”

  他讲这个,是在一篇《果蔬秋浓》的散文里写的,不是特意要回忆什么。

  他对政治是这个态度,但他不是不愤怒。他在信里向人推荐自己的小说《徙》:“单看《受戒》,容易误会我把旧社会写得太美,参看其他篇,便知我也有很沉痛的感情。”

  汪曾祺的文章,结尾是经常有感叹号出现的,有点像相声《连升三级》的结尾,那句“一群混蛋!”

  就算是句号,也是很不愉快的句号,比如小说《陈小手》,团长一枪把好医生陈小手,从白马上打下来了,人家刚辛辛苦苦为他太太接生。

  团长就觉得我的女人,凭什么让他摸来摸去。

  “团长觉得怪委屈。”这七个字,我到死都忘不了。

  自然,大家更记得《受戒》,记得小和尚明海和英子的烂漫。

  有过一个公社书记,对汪曾祺说,他们会议桌的塑料台布上,有一些圆珠笔字,来自《受戒》。原来此前开会,两位大队书记,一边开会,一边默写明海和小英子的对话。

  真是个好故事。我估计也是汪曾祺家乡那边的大队书记,他们被自己家乡有过这样的美好给迷住了,心不在焉的就记下来。他们总不会真的花时间去背诵。

  这能让人想起另一个汪曾祺的小说,《职业》,才两千字。刘心武拿到稿子,说:“这样短的小说,为什么要用这么大的题目?”他看过之后,说:“是该用这么大的题目。”

  小说讲一个街头叫卖小吃的孩子,成天喊的是“椒盐饼子西洋糕”,顽童们跟在后面,喊:“捏着鼻子吹洋号!”这孩子懂事,不理睬。有一天去给外婆过生日,他穿了新衣服,不挎篮子出门,走在巷子里,看四处无人,他偷偷喊了一句:“捏着鼻子吹洋号!”

  这是卓别林那种辛酸的笑意了,也是契诃夫小说《万卡》的无助。

  汪曾祺说自己写的是“职业对人的限制,对人的框定,无限可能性的失去。”那两位默写《受戒》的大队书记,这个旧社会的小故事,其实与你们是有关系的。总之,人世多苦辛。

  《大淖记事》,那个字念脑,生僻,曹禺都为了这小说专门去查字典。讲的是乱世相爱的男女被迫害,男的被打得昏迷,灌尿碱汤才能苏醒。偏方。

  “巧云把一碗尿碱汤灌进十一子的喉咙,不知道为什么,她自己也尝了一口。”

  汪曾祺说“写这一句时,我流了眼泪。”这是他写爱情写得最好的一段。

  □新京报记者 于丽丽

  新京报插画/师春雷

  

  他的文字为让你怅惘而生

  我受汪曾祺影响极深,从中学开始,从读《晚饭花集》开始。

  阿索林、废名、梭罗、古勃,都是因他才知道的,他给何立伟小说集《小城无故事》的序言提到。他说废名小说《桥》里那句“万寿宫叮叮响”很好。果然好。慢慢的,废名的所有文字,读了的,都在我耳边叮叮响,像那个容孩子们在里面读书嬉戏的万寿宫。

  汪曾祺说废名的价值被认识,还得再等二十年。他是1996年说这话的。第二年他自己也就去世了。他生前我就见过他一次,书市找他签名,签《榆树村杂记》。我没敢跟他说话。后来我去孔夫子旧书网,找他的签名本,找到北京京剧院的馆藏书,《宋史纪事本末》的三四卷,附带的借书卡有他签名。那也行!

  他吃不了鱼腥草,文章里自己说的。我能吃,我很爱吃。

  “写得最多的是我的故乡高邮,其次是北京,其次是昆明和张家口。我在上海住过近两年,只留下一篇《星期天》。在武汉住过一年,一篇也没有留下。”

  他可能没去过我的故乡长春。我是很想看他写一写长春的。当然,长春其实也没什么好写。

  他说过:“希望出现一两个写梨园行的狄更斯。”到现在也还是没有,起码我没见过。每每如此,他呼吁完了,还是他自己在那里忙。

  他的小说,对我有大影响的是《星期天》和《王四海的黄昏》,都讲到一个人用自己多么不情愿的方式度过一生,都讲到人世间弥漫的怅惘。《鉴赏家》则相反,告诉你,人还是可以选自己喜欢的方式度过一生。这活活让人怅惘。

  以前我说过,就算你刚饱餐一顿,看汪曾祺写吃食,你还是会饿得咕咕叫。这种咕咕叫,也是怅惘。汪曾祺的文字,就是糖衣炮弹。他是为了让你怅惘而生的。

  沈从文《长河》里夭夭说:“好看的应该长远存在。”好看再加上怅惘,才是永远存在的。□史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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