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恶之花】
□徐展雄(编剧)
没想到,和他再次相遇,竟然是在心理咨询室候诊的门口。
男人之间的偶然遭遇,除去性病专科之外,这大概是最尴尬的处境了吧。但毕竟是同窗了四年的老同学,装作不认识显然不合适,我只好勉强带着微笑向他打招呼:“啊,这不是Tigre吗?!”
他抬起了头,满脸红疹一如往日,眼睛习惯性地眯成了一条线,打量着我,“啊……”他流露出恐惧的眼神,仿佛是和自己的宿命相遇了。
“原来你还在这个城市,还没有皈依田园呢!”我只好尴尬地继续说。这是个十年之前的笑话。我们考入同一所大学的法语系,第一节专业课,老师照例让每个学生给自己取法语名。轮到他时,他竟然红着脸自我介绍道:“大家好,我叫Tigre。”Tigre,老虎的意思。所有人都笑了起来。
“你为什么叫这个名字呢?”老师也笑着问他。
“因为我讨厌这里,我要尽快出人头地,像一只老虎一样,然后皈依田园,回到老家。”
所有人又笑了起来。现在回想起来,那些笑声必然刺伤了他。而同样出生于小镇的我,虽然能体会他的想法,却不尽然能够认同:既然已经出来了,那就是种解脱,就意味着更多的机会和更丰富多彩的人生。又何必要回去呢?但另一方面,我也无法否认自己对这样单纯的人格有一丝的羡慕。
“啊,对了,你翻译的那本小说,我读过了。真好,出来混了十多年,竟然自己的专业还用得上。不像我,早就全还给老师了。”没想到,失去联系这么多年,他还默默地关注着我。
“那你呢?你怎么了?”突然之间,我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这就好比在性病专科的门口堂而皇之地问朋友得了梅毒还是淋病,是否私生活不检点一样。
“我?”他的脸上浮现了淡淡的笑容,“还记得有一次,我刚洗完脸,拿着脸盆冲进宿舍时,你对我说的那句话吗?‘老虎,虽然你的确是只老虎,但你的脸上杀气太重,这样是不行的’。我想,我之后的人生,大概就应验了你这句话吧。”
他开始讲起了这十年来的经历:他刚毕业就跟了一个建筑公司老板。他没日没夜地工作、陪酒、应酬,每天只睡四个小时,到头来却发现自己一无所有。“原以为辉煌的十年,就这样浑浑噩噩地过去了。原以为通杀一切的杀气,到头原来是冲着自己砍来的”。他直勾勾地看着我,突然之间,手指伸入嘴巴。他摸索了一阵,掏出了满口的假牙。那时候,他的嘴唇凹陷了下去,像一个未老先衰的孩子,让我全身都起了鸡皮疙瘩。“自作孽啊。免疫力急剧低下,一夜之间,全部牙齿都松动了。现在,连佛经都救不了我。”
我站了起来,无法再面对他。刚好,房间里传来叫我名字的声音。
“我才不明白你怎么了呢。”他在我身后说道,“当你买新衣服的时候,我已经偷偷在外面捡衣服穿了。毕业那时,你去读了研究生,我却只能放弃自己所学的一切,出来打工了。唉,这样的人生……法语我是忘光了,但有一句话,我一直记得。”他顿了顿,用十分蹩脚的法语说道:“L'enfer, c'est les autres——他人即地狱啊。”
我赶紧关上了门,顿时觉得无法呼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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