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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淑珍:家在车上 光明所向

中华健康快车车长随车辗转13年,列车医疗团队为贫困地区白内障患者做免费复明手术

2012年05月30日 星期三 新京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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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年5月28日,健康快车上,董淑珍在两平方米的卧室兼办公室工作。蔡磊磊 摄
2004年,健康快车上,董淑珍在引导白内障患者做术前检查。谭欣 摄
健康快车医疗团队成员合影(后排左三为董淑珍)。谭欣 摄

  姓名:董淑珍

  性别:女

  年龄:60岁

  工作地点:不定

  职业岗位:健康快车车长

  异乡工作时间:13年

  

  铁轨上的眼科医院

  5月9日早8点,山西运城市郊。

  手术室里,曹晓光低头瞄着显微镜,显微镜那边,手术钳缓缓将眼球拉到中间位置。“眼睛可能要胀一下,不疼。”曹晓光在分散着病人的紧张情绪,因为紧张,病人的眼球死死躲在一角。

  手术顺利结束,手表走了16分钟。

  这一切都是在火车上完成。

  这列火车大小和普通客车无异,共有4节车厢,每节车厢外部,都画着一道长长的彩虹。

  它不运送旅客,上车的人,都是贫困地区的白内障患者,它叫健康快车。

  快车要在山西运城驻守4个月,计划为当地1500位贫困的白内障患者完成复明手术。

  车长董淑珍习惯在餐车里,静静看着视频里的医生做手术。

  如果有空,她通常会扶着刚手术完的患者走出车外几十米。

  她忘不了去年,在四川广元,一位70多岁的老人刚复明下车,激动地小跑着去抱自己的儿子,没跑几步便被碎石绊倒,腿部粉碎性骨折。

  这次她扶得更小心,健康快车旁边是一片阳光直射的建筑工地。风过,沙尘扑面。

  通常,这列火车会停靠在铁路盲端、偏远农村。

  “进趟城真难啊。”曹晓光和郭丽莉郁闷,两位北大人民医院眼科的年轻医生看惯了北京的高楼大厦。可在这儿,曹晓光步行半个多小时才能找到个小超市,“里面除了可乐瓜子,实在买不到别的”。

  80后的郭丽莉闲暇时就是开电脑,上淘宝,“拍些心仪的东西,才觉得自己仍和城市接着轨”。

  这天傍晚,刚筛查安置好新上车的病人,列车突然停电了。网不能上,澡不能洗,沮丧的郭丽莉面朝车厢外坐着,任厨师蔡磊磊和曹晓光轮番去叫,就是不肯吃晚饭。

  上车与下车

  扯的临时电路,接的临时水管,在这些年轻医生们看来,这种外派也是临时的,可现在,董淑珍不这么想。

  尽管在1997年,她刚登上健康快车时,也不曾想过,会在车上呆十几年。

  任职于卫生部国际交流与合作中心;26岁被派往欧洲多国学习;曾任国家卫生部长参加国际会议、论坛、讲演的英语翻译,常年穿梭于国际大都市,接触各国医卫界高官、专家和最先进的医疗技术——这是董淑珍“上车”前的生活。

  1997年初,刚从国外出差归来,她就接到了参与筹建“健康快车”的指派。

  香港同胞回归前赠送给内地的医疗列车,意义重大。

  火车建成什么样?要去哪儿?带什么设备?治什么病?一大堆问号砸向她。

  坐火车去农村考察,一次次地深夜开会到天亮,评估、谈判、买设备、造车监工……那时董淑珍恨不得变成三头六臂。

  回归庆典刚过,健康快车就从香港开往第一站:安徽阜阳。当时,刚经过小升初的儿子每次打电话都问:“妈,你啥时回来。”每次董淑珍都说“过两天”。

  在车上的第一天,董淑珍就哭了。

  车上没厕所,工作人员只能和病人一起,在火车旁的荒野找地方方便。上一次厕所,身上就被蚊子送几个“礼包”。

  那段日子,董淑珍忍着少喝水,内急就憋着。每次如厕回到车上,就在日历上狠狠画一个“叉”。

  现实问题比硬件的欠缺更让她崩溃。

  行医资格问题,健康快车不是医院,怎样获得地方政府和医疗卫生部门的信任,愿意往车上送病人?

  还有团队磨合,健康快车是公益事业,北京各大医院是颇具政治使命的义务支持,轮流向车上派驻医护人员。但轮流就意味着变动。“花两三个月才和大家磨合好,都调回去了,就留我自己。”铁打的车长流水的团队。

  董淑珍想回家了,一年至少300天在车上,她甚至记不住儿子成长的变化。

  2001年,卫生部同意了董淑珍的辞职申请。

  彩虹

  下了车,董淑珍却没有彻底告别健康快车,新接任的车长经常会打电话:“董车,某某文件放在哪儿?董车,你看这事儿该咋办……”

  董淑珍也常想,上车看病的患者多了还是少了,车上厨房那节车厢的洞堵上了吗,设备增添改善了没?

  两年后的一天,有朋友告诉她,继任车长因为年龄较大,不适合再随车辗转,“健康快车又没主儿了”。

  “回来吧。”卫生部健康快车办公室的老同事打电话劝她。

  那天下着大雨,在雨里,董淑珍心里堵得慌。

  大雨停了,她抬头,一道彩虹越过天空,让她想起健康快车车身那道彩虹。

  她主动向卫生部递交了申请书,决定回到健康快车上。

  又看见列车餐厅兼会议室正中那五张黄色木桌,那是6年前,健康快车筹备时,董淑珍亲手购置的家什,都还等着她。

  辞职的那天,董淑珍哭了;重回列车,她又红了眼圈。她是个容易动情的人。

  离开的这两年,不像是回家,倒像是外出培训。

  健康快车几经改造大修,硬件升级:安了电话、装了宽带,扩大了厕所面积,增加了洗澡间和电热水器……

  董淑珍那间2平米的小包厢,火车下铺简单装饰成单人床,旁边挤着一张小桌,笔记本电脑、打印传真机,就是她的卧室+办公室。她对这蜗居居然很满意,“早不习惯住宾馆了,床太大睡不踏实,反而在车上,安静,睡得香。”

  润滑油和助力剂

  再次上车,董淑珍学会“把矛盾先放进冰箱”,冷处理。

  “以前脾气特别急,今天的事一定要今天解决。但在车上,每件事都可能牵扯到地方医院和支援医院的立场,牵涉到病人和医生的利益、支援医院和卫生部的关系等诸多方面,如果急于求解,矛盾反而会膨胀。”

  董淑珍觉得,健康快车上的工作,就像火车本身,开得越久,齿轮间磨合就应该越“圆润”。需要有人扮演润滑油和助力剂的角色。

  于是,接打电话,几乎占了董淑珍一半的生活。

  采访中,电话铃声不断,卫生部健康快车办公室,基金会、派遣医院、驻地医院、卫生局……协调接送病人、医生合作、车上设备维修更新……

  “这次运城当地卫生部门和医院很积极,送来的病人比较多,不少是复杂的老年病例,对手术的技术要求也很高,嗯,对,当地希望我们协调北京,再派一个专家来……”通话中,董淑珍的京音简短轻快;放下电话,她皱眉叹息。北京方面的医院说,医疗工作相当紧张,实在派不出人。

  沉默了一会儿,她又拨起电话,约运城眼科医院的业务主管院长,“和他们再聊聊”。

  5月9日傍晚,运城市卫生局调研员吕拴过造访健康快车。

  最后一节车厢里,躺着很多做术前观察的老人。一位老人双手探着摸索,问吕拴过,“大夫说我要是明天还高,就不能做手术了,咋办?”这位患白内障的老人已失明多年。

  “血压高就是听说做了手术马上就能看见,激动的。”老人解释着。

  按健康快车的规定,患者的血压是决定是否能接受手术的指标之一。

  看了筛查和手术记录,吕拴过发现,之前送上来的200多位病人,不少因为术前血压高,不得不放弃。

  回城路上,吕拴过跟董淑珍商量,“有些病人血压高,我看就是环境变了不习惯,激动的。能不能给他们吃点降压药,能降下来的,就手术,应该没事”。

  “吕局,这事别冒进。我们在运城呆4个月,做1500例呢,如果病人观察一段血压正常,还可以再上车呀。万一出意外,哪能对得起人家啊?”坐在车后座的董淑珍,努力探身向前,尽量和吕拴过离得近些。

  《心术》与心病

  快车停到运城近一个月,各项协作都逐渐理顺,董淑珍稍稍放松下来。

  晚上如果有电,她就打开餐厅的电视,看热播剧《心术》。

  “糟糕的医患关系,社会怎么变成这样儿了?”离开城市多年的董淑珍不停摇头。

  好在这趟公益列车远离了医患矛盾。

  去年年底,广西贺州,一位老人复明后忘了医嘱,回家就烧火做饭,又用手揉眼睛,一星期后患了严重的眼内炎,眼前又模糊一片。老人被家人背着,哭着找回健康快车。

  董淑珍在当地找车,找医院,出钱,给老人治病。

  在快车上,郭丽莉和曹晓光各主管一个手术室,每人每天要主刀15到20例手术。

  体重94斤的郭丽莉,也要穿着不透气的手术衣,戴着口罩,在封闭的手术室里闷上五六个小时。

  “这个病人还没离开手术台,下个病人已经推进来,在旁边等着。”曹晓光说,和在北京比,这里更辛苦,压力也更大,但心里踏实,在大城市的医院,像身处医患矛盾的漩涡中心,即使没挨打挨骂,也焦虑,甚至压抑;在车上,环境艰苦,寂寞,但很简单,只要努力把手术做好,就能得到尊重。

  曹晓光坦言,目前医生的尴尬处境,也是他第二年又申请上车的一个主要原因。

  北医读博士,美国拿到博士后,曹晓光叹了口气,北医的同学里,差不多一半已弃医改行,“我不知道能坚持到什么时候。”

  董淑珍看到后辈的迷茫,理解他们的压力。看到郭丽莉饭量见少,她嘱咐车上的厨师蔡磊磊,去菜市场多买些水果、青菜和牛奶。“我能做的,就是在这车上,尽量体现他们做医生的价值。”

  在车上守住“家”

  年轻医生们出去“购物”,总不带董淑珍。“董老师爱念叨,白开水最好了。你们怎么跟我儿子一样,都爱喝这种不健康的饮料啊!”

  有时拉开冰箱门,看着一排可乐瓶,董淑珍笑了,“看你们都喝,我心理也就平衡了”。

  大家知道,她记挂儿子。

  但大家几乎没见过董车给家人打电话。

  “我家里简单,一家三口,各忙各的,儿子27岁了,有他自己的工作和生活,我丈夫也忙,没事打电话,不知道说什么。”董淑珍说。

  她每年回北京,最多3个月,最少只有1个月。

  为照顾儿子的生活和学习,她丈夫何竟辞去了也要经常出差的工作。

  自幼和母亲聚少离多、当年小升初没见到妈妈的儿子,今年也27岁了。

  他研究生毕业回国,找了自己喜欢的工作,一样总是出差。

  形单影只的何竟曾跟董淑珍开玩笑,“没准哪天你回来,发现我在床上已经成一堆白骨了。”

  回到北京,董淑珍每天熬梨水、苹果水,削好各种水果放到儿子面前,可儿子总是应付着,吃几口就推开。

  “男孩子都不爱表达,跟妈妈没话”,董淑珍这样宽慰自己。

  她也曾努力想让儿子了解自己的工作,找机会邀请儿子到青海的健康快车探访。儿子去了,反应冷淡,“他说更想去看发达繁荣的地方,那样生活才有动力。”

  习惯了,董淑珍感觉自己像个总也不会下车的旅客,“总觉得在车上,就像一个女人守住了家”。

  下一站在哪儿?有时她自己也说不清。

  她喜欢隔着玻璃窗,看工地旁的那片绿草地,更喜欢看患白内障的老人们摘掉纱布那一瞬间。

  她会想象着,老人们回到家,眼前是多年未见的儿子闺女,田地牛羊。

  新京报记者 魏铭言

  心语

  我这大半生都在路上,能在茫茫人海中找到适合自己、自己也喜欢的工作,挺幸运的。趁身体还好,我愿意为健康快车再服务几年。——董淑珍

  ■ 人物

  在很多人眼中,火车只是旅途的工具,可对董淑珍而言,这13年,火车就是她的家,她随着“家”的车轮,辗转于每个异乡。

  董淑珍是中华健康快车的车长。

  这是一列有4节车厢的火车,是1997年回归祖国当天,香港同胞赠送给内地的惟一礼物。1997年7月,作为卫生部的代表,董淑珍随健康快车从香港启程。

  她在车里,和北京各大医院的眼科医护人员一起,为内地贫困的白内障患者做免费复明手术。

  历经15年,健康快车从一列变成四列,走遍全国27个省(自治区),12万名白内障患者揭下纱布,走下健康快车,眼前是清亮的世界。

  偏远农村、铁路盲端,董淑珍和她的健康快车团队,一路与乡野、工地、蚊虫、风沙、星夜为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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