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艺60周年系列评论之五】
《茶馆》是个京味戏剧吗?是。但京味二字又哪里概括得了《茶馆》呢。《茶馆》首先是个人味戏剧,对人有深切同情的戏剧。这种同情不廉价。
人艺在庆祝六十周年,六十周年的人艺还有那么多值得致敬的身影,他们还等着好剧本好导演,这真是福气。人艺还那么硬朗。又想起《茶馆》,第三幕,康顺子向老王掌柜告别,说:“您硬硬朗朗的!”老王掌柜跟着答应:“我硬硬朗朗的,我硬硬朗朗的干什么呀。”我硬硬朗朗的干什么呀,中国话剧史上,我觉得最悲伤的一句话。
于是之回忆,轮上年轻演员演茶客的时候,第一幕,康六卖女儿康顺子,众茶客便要报以同情的眼神。这是不对的。那是旧社会,每个茶客心里想的都是,我混得再惨,可我没卖女儿。于老说得没错。此时此刻的一家哭,没有让一路哭,路人甲乙们都心满意足,他们回家还得细细描摹,让家里人跟着高兴,大家从康家的悲剧里,都要咀嚼出各自的那点快活。所以,不是要大家围起来同情康六,是活在大清国的每个人都值得同情。所以我说,《茶馆》里的同情不廉价,这里没一点优越感。它将一种方言上升为一种世界观,又化成一声叹息。
北京人民艺术剧院,这八个字,前六个都是修饰语,北京很重要,人民更重要。《旮旯胡同》《北街南院》《北京大爷》《全家福》乃至《万家灯火》,这些戏都是现实主义,都是京味儿,没错。但我总还期待,能更加诚恳真切地表现那份困惑与纠结,不要当做一个魔术师手里的活结,一抖就开,或者一个注脚。
我这两年在人艺看到的最好的戏,是徐昂导演的《喜剧的忧伤》。我是好久好久没在人艺看到有世界观的好戏了。我说这是一个进步戏剧,是个启蒙主义喜剧,不是斯德哥尔摩综合征,就是诚实的人被勇敢的人打动的故事。
这样的好戏,以前也出现过。《哗变》,朱旭、任宝贤版,英若诚翻译的。那个戏大家现在爱说的,是没有一个女角,就一个法庭场景,居然成就那么好的戏。我不完全赞成这说法,就像电视剧《士兵突击》也不是因为没什么女角,而且只写军营,就是个值得赞颂的戏。《士兵突击》还是因为写了“不抛弃、不放弃”,成为一个“及时”的戏剧,就像列宁说过高尔基的《母亲》是一本“及时”的书。
《哗变》的及时,是在一个权威尚未有机会被解构的时刻,已经预言了解构的狂欢,以及狂欢过后的悲伤。律师格林渥在小说家基弗的宴会上,说明白了自己为什么不忍心逼疯魁格舰长,却又为什么那么做。权威要如何哀矜勿喜地消解,否则,解构者就会成为新暴君。
还有《巴巴拉少校》,那是多好的戏啊,也是朱旭、任宝贤,也是英若诚翻译。那个戏说明了什么叫资本社会,什么叫企业帝国,我们今天多少社会新闻,其实还是让巴巴拉少校困惑的老问题:“如果我们不愿意在他们造的教堂里祈祷,那就只好在大街上跪下,可是那大街上的路面也是他们修的。”
什么是人民的戏剧,我想,就是这样的声音。
北京人艺还能契诃夫一点该多好啊;在这个时代的晚上,给落伍的人,打一束追光,而不强求他走进结尾的大团圆大谢幕,多好啊。
□史航(北京 编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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