哲人已逝，思想长存

　　6月28日，是卢梭（Jean-Jacques Rousseau，1712－1778）诞辰300周年。追忆这位伟大思想家的最好方式也许是冷静地反思他的贡献及影响，并由此反思他的理论对今天中国的意义。

　　卢梭被一些人视为18世纪最伟大的思想家。确实，就政治与社会影响而言，他远远超过休谟、柏克、斯密等同时代的著名思想家。他是近代以来为数不多的可以比肩柏拉图、亚里士多德的伟大政治哲学家。他是法国启蒙运动的代表人物，又是浪漫主义之父。多少年来，他的思想激励着一代又一代民主主义者和激进派追求其理想，也激起保守派和自由派的不断批评。

　　卢梭思想的两种争议

　　卢梭政治哲学中最具影响与争议的是两个核心要素，其一是他的激进主义思想，其二是人民主权理论。

　　卢梭激进主义的哲学基础是文艺复兴以来在西方占主导地位的认识论的乐观主义。它对人类理性能力高度自信，它相信世界的存在是有序的，人们凭借自己的理性可以认识世界秩序，并在此基础上改造这些秩序。它认定，人类的痛苦并非来自人性本身，而是来自罪恶的社会。只要改造社会，罪恶与痛苦就会最终从人类消失。恩格斯在分析法国启蒙思想时曾十分敏锐地注意到启蒙思想中所包含的独特的理性主义特征，恩格斯称之为“理性法庭”。所有现存的政治、法律、社会制度与观念都必须在理性法庭面前接受审判，决定其存在的正当性。在理性法庭面前，传统、习俗乃至利益都不能成为自我辩护的工具。

　　如果我们将卢梭这一思维特征与近代以来的保守主义或温和主义相比较的话，二者的基本政治倾向就会十分清楚。保守主义通常会拒斥认识论的乐观主义，拒斥理性的傲慢，不相信人类依靠理性能够创建一个理想的社会，消除人类社会的一切苦难。惟其如此，保守主义往往对人类社会长久形成的习俗、权威持一种谦恭的敬畏态度，这种思维倾向在卢梭同时代的柏克、休谟的思想中表现得淋漓尽致。

　　与激进主义倾向相联系的是卢梭的人民主权理论。卢梭是近代以来人民主权理论最早的系统阐释者。卢梭理论的出发点是自由。他酷爱自由，并有一句被广泛引证的名言，“人生而是自由的”。“自由”在卢梭的理论中有诸多含义，但最本质的含义就是后来以赛亚·伯林所称的积极自由，其核心是自主。一个成年人应当过一种自主的生活，否则便与奴隶无异。但是，人必须在共同体中生活，必须有权威。如何既能自主又服从权威？卢梭设想了一种独特的社会契约。在这一社会契约中，每个人全部转让了自己的天然自由，形成所谓公意。公意是全体成员的共同意志。这样，当个人服从公意时，他“不过是在服从自己本人，并且仍然像以往一样自由。”正是基于这种社会契约，卢梭建立了他的人民主权理论。人民主权制度是唯一可以既建立权威又不丧失自由的制度。舍此之外，一切制度都是不“合法”的制度，都是对人民的奴役。

　　卢梭的激进主义思想以及人民主权理论为法国大革命提供了精神武器。法国大革命以前所未有的方式展示了人类摧毁旧制度的勇气与破坏力。数百年来被视为神圣不可侵犯的“旧制度”在人民的力量面前顷刻瓦解，自由、平等、博爱、人民主权成为新制度的基础。比卢梭稍晚的法国思想家托克维尔在分析大革命的起源时曾注意到启蒙思想家的巨大影响。应该说，卢梭对法国大革命的贡献超过其他任何启蒙思想家。他的思想激励了法国大革命时期整整一代人。在法国大革命时期，卢梭被尊为圣人。1891年，法国国民议会通过决议，为卢梭竖立雕像。

　　由于卢梭的名字与法国大革命的密切联系，他最早受到的批评几乎全部来自保守主义阵营。柏克在《法国大革命感言》中对法国大革命及其精神象征——卢梭的学说发出猛烈的抨击。法国著名保守主义理论家梅斯特尔也把卢梭与法国大革命的罪恶联系在一起。休谟的哲学则从形而上学的角度给予卢梭式理性主义毁灭性的攻击。

　　英美思想界的批评与反思

　　在此后两百多年的时间里，西方思想家，尤其是英美主流思想界将这种对卢梭的批评与对政治哲学重要理论的反思结合起来，形成了一些颇有影响的理论话语。概括而言，有以下诸端：

　　一是两种革命说。在柏克批评法国大革命之后不久，欧洲一些思想家便开始比较研究法国革命与美国革命，指出美国革命是与法国革命全然不同的革命——前者保守，后者激进。美国革命中虽然出现了诸多激进的口号，但美国在革命及其后的制宪中继承了英国制度的诸多因素，从而避免了激烈的社会动荡与破坏。

　　一是两种民主说。当代著名学者塔尔蒙将卢梭所主张的民主描述为“极权主义民主”，并将其与英美的自由主义民主相比较。极权主义民主追求人民主权，追求公意的实现，追求人民在政治中的直接参与，并要求个人服从公意，其结果是剥夺了个人在法律保障下的自由权利，造成极权主义统治。与此相对照的是，自由主义民主则以国家社会权力划分为基础，以代议制度为框架，追求宪政秩序下的民主。

　　一是两种启蒙说。不久前，美国著名学者格特鲁德·希梅尔法布（Gertrude Himmelfarb）出版了颇有影响的专著，辨析法国启蒙运动的思维模式与苏格兰启蒙运动的思维模式。前者秉持极端理性主义，摧毁传统与习俗，后者在尊重、保持传统中寻求变革。

　　应该说，任何一位伟大的思想家都会遭遇形形色色的解读，受到各种合理或过分的批评。笔者列举西方思想界对卢梭的批评与质疑，丝毫无意贬低卢梭理论的贡献与价值。恰恰相反，由于卢梭具有超乎寻常的理论洞察力，有对人类生存困境的深切理解与关怀，有对人类理想制度的创造性思考，他的思想已经成为人类精神财富中十分重要的一部分。基于这种考虑，反思卢梭的目的不仅在于追思这位伟大的思想家，而且在于从理论的角度思考卢梭所涉及的重大社会政治问题。鉴于卢梭的学说在近代以来的中国产生过巨大影响，这种思考显得尤为重要。

　　李强（北京大学政府管理学院教授、西方政治思想史研究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