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28:特别报道
 
前一天  后一天

数字版首页 > 第A28:特别报道

列车行驶在鸭绿江两岸

北京客运段国际联运车队乘务员杜京义、张远航随车往返异国约20年,其中10年所经距离可绕地球35圈

2012年07月07日 星期六 新京报
分享:
6月21日下午,北京——平壤的国际列车上,乘务员杜京义正在整理,列车准备前往平壤。
6月28日,北京——平壤国际列车到达北京站,乘务员张远航正准备开门。
列车经过鸭绿江大桥(白色部分为国际列车)。
2012年6月28日,北京——平壤国际列车旁,几位乘务人员微笑合影。右一为张远航,右二为杜京义。

  鸭绿江大桥(又称鸭绿江铁桥)不长,火车经过时,会发出“况且况且况且……”的轰鸣。桥下,是分隔中朝两国的鸭绿江水。

  “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北京——平壤的K27/28次列车上,乘务员杜京义和搭档张远航都能哼上两句老歌。

  国际列车乘务员,因为这个身份,他俩和车队同事一年中大部分时间,都要成为火车上的异乡人。

  过别人不了解、他们习惯了的异乡生活。

  ■ 简介

  中国北京和朝鲜平壤之间开行的国际联运直达旅客列车,开行于1954年6月3日,全程1364公里, 每周一、四由北京发车。

  它前身是1950年通车的北京——沈阳1/2次列车。1953年抗美援朝结束以后,这趟列车由沈阳延至丹东(当时叫安东),车次改为13/14次。这趟列车曾为运送志愿军、伤亡人员和各国的使者作出了杰出贡献。

  1958年,这趟车改为27/28次,2000年10月,全国铁路第三次大提速后,改为现在的K27/28次。

  姓名:杜京义/张远航

  年龄:51岁/54岁

  职业:国际列车乘务员

  工作内容:担当北京——莫斯科K3/4次、北京——乌兰巴托K23/24次、北京——平壤K27/28次加挂车等国际列车的客运服务任务。

  参加工作时间:1992年/1994年

  入朝列车

  钢铁结构的鸭绿江大桥服役已有69年,年代久远,桥身锈迹斑斑。

  相隔不足百米处,是抗美援朝时期美军炸毁的鸭绿江断桥。

  列车缓缓经过,断桥是杜京义和张远航唯一能看到的景观。随后,列车将再次同动力车分离,等候朝方的边检。

  K27次列车,是目前世界上唯一能进入朝鲜境内的国际旅客列车。

  它每周一、四17时27分从北京首发,从外观看,K27次和普通列车并没什么不同。但列车的最后两节车厢,在次日7时17分停靠在丹东后,将跨越国境,驶向朝鲜。

  这两节车厢,由四名乘务员、两名检车员服务。

  杜京义和张远航就在其中。每周两次往返,他们会在白色车厢里看见四次断桥。

  一桥之隔,中国辽宁丹东和朝鲜新义州之间,不过10分钟的车程。但边检环节比较繁复,从上午停靠在丹东站到在新义州重新启程,大概要6小时。

  通常情况是,在北京乘坐国际列车的人不太多,到了丹东,突然涌上来的朝鲜乘客,会将这两节卧铺车厢的过道挤满。

  “丹东是对朝贸易的最大城市,往来的朝鲜人会多一些。”张远航说,上车的人会带不少货物:锅碗瓢盆等生活用品、大包小包的服装。

  这常让杜京义和张远航很为难,按规定,旅客携带的行李不能超过35公斤,不过这个标准时常被超过。在丹东,常有旅客跟俩人求情“出来一趟不容易,想多带点东西回去”。“能通融的时候尽量通融。”

  常见的景象是,旅客们把大包小包举过头顶,张远航或杜京义侧身通过过道。

  沉默旅途

  北京客运段国际联运车队担当着中俄、中蒙、中朝三国之间国际列车的客运任务,共有11个客运班组,职工204名,平均年龄45岁。

  成为中朝乘务班组乘务员之前,杜京义和张远航都常年跑中俄线和中蒙线。杜京义把中朝线称为联运车队的养老线,在铁路上干了大半辈子,杜京义的愿望是“站好最后一班岗”。

  在列车上搭档多年,两个人的性格截然不同。

  杜京义不爱说话,习惯闷声干活,这和国际联运车队的传统有关。这支组建于上世纪50年代初的队伍,此前有着极严格的外事纪律,比如随意和外国人交谈、跟外国女乘客合影都曾被视作违规行为。

  年长杜京义3岁的张远航更“活泼”些,但在北京——平壤K27/28次列车上跑了近5年,他还是会抱怨旅途的沉默。

  旅途漫漫,乘务员们会想各种方法给旅客解闷儿,也给自己解闷儿。

  张远航特意学了几个小魔术,在以前他和杜京义服务的北京——莫斯科K3/4次、往返需要13天的国际列车上,张远航的表演,总能让车厢内响起阵阵掌声。

  但在这趟车上,张远航表演的机会很少。

  凌晨5点,杜京义在车厢尾部抽了根烟,提提神,与很多拥挤、喧闹、散发着烟火气息的国内列车不同,国际列车的旅程洁净而冷清。

  这条线的旅程,杜京义和张远航渐渐习惯沉默。加之两个人是错班,“跑趟车下来,连话都说不了几句。”

  前几天,杜京义有点郁闷,在朝鲜看不到欧洲杯足球赛。

  “今年法国队该翻身了。”杜京义热衷足球,本届欧洲杯,杜京义看好高卢雄鸡重新崛起,不过在他出车途中,法国队被扫出了四强,比赛结果,他在两天之后才知道。

  而张远航会在旅程中想到自己在国外的外孙,每次回到国内,54岁的他会迫不及待地打开互联网,看不满两岁的外孙在地球另一端摆着小胳膊。

  窗外风景

  人在朝鲜,望向车窗外大片的农田、集体劳作的人们、田间玩耍的少年,张远航说,他仿佛看到自己小时候的样子。

  小时候,他每周都要去密云或怀柔等地的农村劳作。

  车窗外,还能看到绿皮火车、废弃的蒸汽车头、小站里挥动旗子发送信号的铁路工作者。

  从中国出发的两节国际列车,设计时速是160公里,到了朝鲜,加挂在朝方的列车后面,行驶速度是每小时三四十公里。

  “有时候,田边玩耍的小朋友会向列车摆手。”张远航很在意这些旅途中的小细节。

  在朝鲜,他经常能看见普通民众友善的笑脸。在他看来,这种礼貌和友好,有中朝两国“鲜血浇灌的友谊”影响,也有这片土地上的人们对外部世界本能的善意。

  列车到达平壤后,杜京义和同事们搭乘专车前往中国驻朝鲜大使馆,在这里,他们可以简单洗个澡,吃顿晚餐,再返回有朝方专人驻守的列车内睡觉,等待翌日上午从平壤发车。

  和他们曾去过的俄罗斯、蒙古不同,在朝鲜,没有专门为列车员提供的公寓,所以在平壤的每个夜晚,杜京义和同伴们都要在列车上休息。

  这么多年,路上吃饭一直能将就则将就。车体更换之前,还能在锅炉上煮个面条之类,但车体升级后,车厢内不容许见明火。

  于是,从北京带来的烙饼,就成了乘务员们的固定“套餐”。

  中国驻朝鲜大使馆离中朝友谊塔和平壤“凯旋门”(1982年金日成诞辰70周年时建立)很近,乘车往返途中,趁着夜色,杜京义和同伴们能够看到平壤街头这两处标志性建筑。

  当了20年国际列车员,杜京义和张远航没有带回过一件纪念品。

  和世界各地一样,火车站是平壤最热闹的地方之一。这里也有兜售纪念品和特产的人,不过这些对杜京义和张远航无法构成吸引,“很多纪念品、小礼品都是中国做的。”

  杜京义和张远航都没有给家人带过什么纪念品,一是有纪律约束,二是“真没什么好买的”。

  时间之车

  只有当做话题思考的时候,杜京义才感慨“一晃就20年了”,火车带他跑到了51岁的年轮。

  54岁的张远航也感叹,日子好像比火车还快,一趟趟出车,出去、回来、再出去,不知不觉,就成了小老头儿。

  此前十几年里,二人都是国际联运车队中俄车队的乘务员。那时,北京——莫斯科K3/4次列车,才是两个人的“青春主战场”。

  那趟途经中、蒙、俄三国的列车,有“中华第一车”之称,往返运行15636千米,来回一趟需要13天。

  那时,杜京义和张远航并不在同一组,虽是同一个单位,但远行的列车甚至不能给乘务员们彼此相熟的机会。

  日子在车轮和铁轨的撞击声中悄然流逝着,总结那些年,杜京义和张远航异口同声地都选择了“累”。

  那些年,杜京义们随着绿皮列车,跨越蒙古茫茫的大漠与戈壁,穿行于西伯利亚千里冰封的雪原,那条横跨亚欧大陆的铁路线留下了他们的青春。

  那还是要烧煤取暖的绿皮火车,从每年9月份就开始的采暖季,火车的动力,是杜京义们一铲子一铲子往列车的锅炉里添的。

  在K3次列车上“兼职”乘务员、炊事员、添煤工,现在的火车服务,两人都甚至享受着相对的轻松。

  俄罗斯人对乘火车旅行的热衷,让杜京义们必须要掌握一定的外语,得益于沿途美不胜收的风景,开往莫斯科的列车上总会迎来四面八方的游人。

  年轻时他们经常会有外语培训。“咱也算国际人才。”张远航和杜京义,时不时开玩笑。

  “入了这一行,干什么都成习惯了。”除此之外,不管怎么询问,杜京义和张远航都回忆不起早年列车生活有何特别的地方。

  直到不经意间,张远航的鬓角爬出白发,小他3岁的杜京义已一头银发。

  的确,以一年出车9次计算,一个在K3/4次列车上跑10年的乘务员所经过的距离,能绕地球35圈。

  母亲留下的红色手环,张远航已戴了20年,红绸布一圈圈缠在铁丝圈上,“不值钱,但没有摘下来过。”

  于是在2005年和2007年,张远航和杜京义先后从中俄乘务班组调到现在的中朝乘务班组,相对之前13天一周期的奔波,中朝之间往返两天半的路程,能让他们更频繁地回家。

  再次出发

  再见面是6月21日。一大早,杜京义和张远航出现在北京站9站台,等待平壤——北京的K28次停靠。

  这一次旅客不少,胸前挂着领袖像章的朝鲜旅客陆续下车,似乎又是一个考察团,这是列车乘客的主流。

  杜京义和张远航不关心这些,上一组的同事们下车后,两人进入自己负责的车厢,九点刚过,列车被拉到通惠河边的车库。

  国际联运车队仍保留着建队时的传统,为保证绝对安全,车内的卫生要联运的乘务员自己负责,而不能像国内列车一样统一交给保洁人员。

  清理车厢、更换卧具、冲刷厕所……两个人要尽可能快地完成这些重复了将近20年的动作。

  在记者看来已经非常整洁的车厢,杜京义和张远航还是要从头至尾清理一遍。除了常规的清扫和更换卧具,外人很少注意的角落也逃不过两人的“火眼金睛”。

  软卧车厢的门是推拉式的,推拉门底端的卡槽里经常会落进杂物。张远航拿出水果刀,刀尖裹上毛巾,蹲在门边一点点擦拭其中的缝隙。

  在我们没有开放的年代,国际联运车队要经过严格政审、层层考核选拔乘务员。

  毫无疑问,受到过周恩来总理接待、总是停靠在1站台的第一代乘务员是联运人永远的骄傲。不过,随着国家的开放及发展,这份骄傲变得不那么闪亮。

  时光推移,国际列车进站后不再停靠在1站台,而是慢慢后移。更快捷的交通工具开始普及。

  不过对于一代代联运人来说,既然每次出行都要跨越国境,肩上的责任并没有减少一分。一直到今天,国际列车停靠在北京站后,乘务员们要先回到队里参加学习讨论,总结一路的工作。

  国际联运车队队长高军,也当了20多年的国际列车乘务员。“这是一支记录着时代变迁的队伍。”高军清楚地记得以前那个年代,铁路系统员工争抢着加入联运车队的热情。

  高军说,今天,乘务员们或许不再被人羡慕,甚至漫长的旅途、清苦的待遇,越来越少人愿意加入其中。

  “但我们的乘务员仍在坚守。”在高军看来,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走出国门,联运人代表的就是国家形象,这一点,从未改变。”

  高军说,沉默寡言、行事低调既是联运人的传统,也是长时间异乡生活的习惯。“我们的个体一直面目模糊,但作为一个整体,对得起一直以来的使命。”

  今年,杜京义和张远航以及无数联运人服役过的K3/4次将更换新的车体,“一个烧煤的时代结束了。”

  结束清理,杜京义踩着铁轨去采购路上吃的食物,他像往常一样买回了烙饼和火腿。今年的端午节要在朝鲜度过,他还买了几个粽子。

  到了北京站,乘务员杜京义像往常一样掏出毛巾擦拭车厢上的国徽和北京——平壤的标志。17时27分,列车缓缓启动,杜京义和张远航再一次挥手作别站台。

  两个人都不清楚这是第多少次驶向异乡,杜京义畅想过退休后的日子,那时候“想看足球就看足球,想买彩票就买彩票,多痛快”。张远航没想那么远,列车驶离站台前,张远航又一次开杜京义的玩笑“等退休了,你就老没力气熬夜了,还看什么球?”

  A28-A29版采写/新京报记者 卢美慧

  A28-A29版摄影/新京报记者 周岗峰 卢美慧

更多详细新闻请浏览新京报网 www.bjnews.com.c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