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涪陵民营加油站生态调查(1)

● 重庆市涪陵区发布文件,要求加油站经营期满30年后,政府无偿收回 ● 民营加油站老板表异议,称将无生存空间;中石油涪陵公司表示欢迎

2012年07月19日 星期四 新京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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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庆涪陵一家远离城区的民营加油站。涪陵石油成品油协会介绍,民营加油站多被挤出城区,目前城区只有两家是民营。新京报首席记者 杨万国 摄

  如果按照现在的30年无偿收回办法,涪陵民营加油站没有一个能生存下来。 ——涪陵民营加油站老板徐道林

  中石油如果不控制终端零售,我国成品油零售市场价格就不会稳定,社会就乱了。这是个高危行业,中国这个领域不适合民营存在。 ——中石油涪陵公司总经理刘成利

  他们已经赚了30年钱了,凭什么不能收回来,让大家都去赚钱。 ——涪陵区商务局纪委书记、分管特商科的官员熊泉庆

  7月3日,《重庆市涪陵区加油加气站管理实施办法》文件曝光。文件规定,涪陵所有加油加气站均实行特许经营制度,加油加气站经营期满30年,政府无偿收回。

  文件随即遭到舆论质疑。有学者发文指其“违反《物权法》”、“歧视民营企业”。

  鼓励民营经济发展的“新36条”细则近期密集出台。在石油领域,国家能源局在《关于鼓励和引导民间资本进一步扩大能源领域投资的实施意见》中提出,鼓励民间资本参股建设大型炼油项目。在法律没有禁止的情况下,都要对民间资本开放,不能对民间资本予以歧视。

  在社会上下呼吁打破“玻璃门”,破除对民营经济歧视的舆论热潮中,涪陵区一纸政府文件,被认为是给这股热潮泼了一盆冷水。

  新京报记者赴涪陵调查发现,文件出台的背后是涪陵地区民营加油站十年挣扎生存史。当地,民营加油站、“两桶油”以及地方政府的博弈之下,权力寻租、行政垄断竞相上演。其体现的是中国民营石油产业的某种缩影,也是一个地域民营经济生存标本。

  □新京报首席记者 杨万国 重庆涪陵报道

  55岁的幸良华准备重返建筑工地。

  他奋斗了30年,从建筑工地上一个苦力变成一位受同乡羡慕的加油站老板。

  但在2011年12月底,他忍泪把自己的加油站转让给他人——两年来,他的加油站从重庆中石化没有批发到一滴油,无油可加的加油站名存实亡。

  这半年来,幸良华尝试“转型”,“我打算还是回建筑工地,包点小工程做”。

  在幸良华发愁的时候,重庆市涪陵区巴都大厦9层,一间烟雾弥漫的房间内,李发昌、张正强、周东林等几人坐在一起,围着一份《重庆市涪陵区加油加气站管理实施办法》文件复印件唉声叹气。

  “我希望你们记者不要报道,政府就会不了了之”,张正强说。

  “你痴心妄想。”另一个人斥责。

  “那你说咋办?”

  “我们只怕要步幸良华的后尘了”。大家沉默下来。

  不时有蟑螂爬过,有人抬脚,“啪”的一声狠狠踩出。

  “幸福时光”

  上世纪90年代,一些农民、包工头、下岗职工承包加油点,改成小加油站,涪陵民营加油站开始“幸福时光”。

  涪陵石油成品油协会在巴都大厦9层一条走廊的尽头,门口挂着一个“重庆市涪陵区石油成品油协会”塑料牌。20平方米的房间摆着3张老式木桌,一台电脑。

  7月9日,在协会办公室,几个民营加油站老板商量怎么应对政府的“无偿收回加油站”文件。

  张正强、周东林都是这个协会的副会长,和人们印象中财大气粗的加油站老板不同,这几个皮肤黝黑,常年斜挎着小包,满口方言的男子更像批发市场的杂货摊主。

  在会长李发昌看来,这也几乎是涪陵51家民营加油站老板的全貌。“很多人都是当年下岗了,谋口饭吃”。

  李发昌介绍,涪陵是重庆东南门户,商贸发达。人们经商意识比较强。上世纪90年代中后期,国家鼓励发展民营加油站。当时涪陵乡镇的供销社或农机站加油点多数经营不善。

  一些有生意头脑的农民、包工头、下岗职工就把这些加油点承包过来,改成小加油站。闻名全国的涪陵民营加油站就这样起于草莽之间。

  1997年,从陶瓷厂下岗的周东林四处打工两年后,凭着在工厂负责油料的一点长处,在涪陵城郊的长满杂草的荒坡路边建起一个加油点。

  同年,农妇潘仁兰借款1万多元,承包了城郊一条山沟边的江东农机站加油点,在租来的一间平房内,开始了加油生意。

  1999年,包工头幸良华拿出全部积蓄近20万元,又贷款10多万,在同乐乡建起一个小加油站。加油站地处三岔路口,位于三乡交界处,门口还有三座龙形山梁。幸良华取名“三仙龙加油站”,意图神龙保佑,生意兴隆。

  李发昌,泥水匠出身。1998年,在涪陵城郊办起他的“桥南长江加油站”。

  “那时大家都很开心。”徐道林——涪陵最早的民营加油站经营者,涪陵石油成品油协会首任会长——忆及上世纪90年代末的民营加油站“幸福时光”,充满回味。

  “加油不赚大钱,但是收入稳定,油放在那里也不会腐烂,不会变质”,徐道林说。更重要的是,当时涪陵石油公司主要做批发,民营老板是公司的座上宾,“年末还请我们吃年饭”。

  “那时油很好批,不存在打压”,李发昌说,他的长江加油站高峰时一天可以卖十多吨油。

  依靠那段幸福时光,潘仁兰一杆加油枪,一个月可以赚到三五千元,供养两个孩子读上了大学。

  幸良华还清贷款,还成了乡里令人羡慕的小老板。

  “涪陵石油成品油市场由(上世纪)80年代石油公司独家经营,全区只有高笋塘和渡口两个加油站,时常排队加油的困难局面,发展到今天既有个体私营加油站也有农机供应站供应油料的网络体系,有效方便了交通运输和工农业生产用油,有力促进了涪陵经济发展”,记者获取的一份2001年涪陵15家民营加油站集体信访材料中写到。

  这份名叫《关于社会加油站经营困难的情况反映》材料,也暴露了民营加油站挣扎求生的端倪。

  “市场红火起来,开始被轮番打压”,徐道林说。

  “噩梦”开始

  2000年前后,中石油开始在涪陵零售市场大举扩张。石油巨头控制货源,挤压民营加油站生存空间。

  民营加油站的“噩梦”在2000年左右开始。李发昌说,当时,中石油和中石化成立不久。两家划长江而治,中石油整合了原有的涪陵石油公司。开始独家经营该地的石油成品油批发业务。

  不久,不满足于炼油和批发的中石油,开始向终端零售市场进军。

  “控制与经营规模相适应的零售市场,才能保证上下游一体化发展,从而保持中石油的竞争优势”,记者在2001年6月刊《中国石油》杂志的一篇文章看到这最初的阐述。

  李发昌记得,从2000年前后,中石油开始在涪陵零售市场大举扩张。

  “作为大型央企,控制终端零售市场是一个重要战略。”7月9日,中石油涪陵分公司总经理刘成利对记者说。

  “我们从他们的‘座上宾’变成了‘眼中钉’。”徐道林说。

  民营加油站从其过去的合作伙伴变成了对手。“他们千方百计提高批发价,降低零售价,缩小批零价差,甚至批发比零售还贵。”李发昌说。

  中国的石油成品油销售体制由政府管制,“两桶油”基本垄断了上游的炼油和批发业务。李发昌说,重庆缺少地方炼油厂,从“两桶油”批发是民营加油站的唯一货源。

  发改委定期调整确定成品油最高零售价和批发价,并要求成品油批发企业保持最高批发价与最高零售价有300元-400元/吨的价差。一般柴油批零差价300元/吨,汽油400元/吨。李发昌说,这是民营加油站唯一的利润来源。

  涪陵一家民营加油站给记者提供了一份2000年末的中石油加油发票显示,该加油站在中石油批发柴油价2.98元/升,而次日以一个运输公司名义到中石油零售购油,则为2.54元/升。批零价“倒挂”0.44元/升。

  “这十多年‘批零倒挂’经常出现。他们就是在零售上损失一点,从而挤垮民营加油站,获得垄断地位”,李发昌说。

  姜秀丽,原涪陵中石油员工。她介绍,涪陵中石油在上世纪90年代油品80%批发,零售规模只占20%。现在,顺序颠倒了过来。

  浩瀚加油站老板何守惠说,除了“批零倒挂”,中石油还时常控制货源,号称没油了,拒绝给民营加油站供油。

  “没办法了,我们就去堵中石油的油库。”何守惠说,他们数次去堵油库,每堵一次就能得到几十到几百吨油。

  抱团求生

  民营加油站意识到“团结抗争,才能生存”,成立协会“为大家争取了一些生存空间”。

  “老是去堵油库,总不是个办法”,徐道林向记者回忆,当时中石油不仅经常断供,还随意提高成品油批发价,“有时一天一个价,甚至一天两个价。大家怨声载道”。

  “大家认识到,只有团结抗争,才能生存”,徐道林说。

  几家大一点的民营加油站带头,倡议成立协会。忙了半年,2002年3月,涪陵石油成品油协会成立。徐道林任首任会长。

  协会第二届改选,李发昌担任会长至今。

  李发昌说,会员单位每年交2000元会费。协会聘任了一个专职秘书。还聘请了法律顾问。

  记者翻阅了该协会10年来的档案材料,2001年最初的集体信访材料,显得粗糙尖锐,此后协会开始每年定期发布官方红头文件,内容变得数据翔实,有理有据。

  “协会为大家争取了一些生存空间”,李发昌说。

  近年来,全国民营加油站普遍遭遇“两桶油”批发限制,油荒严重。此时,地处西南深山的涪陵民营加油站的声音总是屡上新闻头条。

  李发昌很自豪,“如果我们没有这个协会,几个私人加油站老板七嘴八舌地说,你们记者也不会理我们”。

  李发昌曾去人民大会堂开会,全国工商联石油商会领导表扬他,“如果将来中国的石油成品油市场化改革成功,有你一份功劳”。

  去年,重庆市安监局要求各加油站缴纳安全风险储存金30万元。协会以红头文件形式向安监局发函,反映民营加油站多年遭“两桶油”打压,经营困难,无力缴纳巨额保证金。最终,重庆安监局同意涪陵各民营加油站只交2万元。“其他区县都交10万”,李发昌介绍。

  这次涪陵出台“30年无偿收回加油站”文件后,媒体报道“涪陵民营加油站集体抵制”。协会被认为在给这些民营加油站撑腰。

  记者统计该协会这十年来发的上百份“红头文件”,一部分是行业管理文件,大部分文件则是反映民营加油站油源受限、生存困难。

  “协会不是给政府找麻烦、给领导挑刺的,我们主要是提升行业自我管理能力,加强安全管理和油品质量监管,为社会服务,为政府分忧。”李发昌说这话的时候,指着墙上的一面旗帜,这是当地驻军部队赠送的“拥军模范”锦旗。

  旁边,是涪陵区工商联授予的“维权服务先进单位”牌匾。

  夺站之仇

  一家民营加油站附加百米被强建加油站,引发伤人事件,幕后官员因涉加油站贪腐被抓,加油站仍在荒废。

  锦旗和牌匾还挂在协会的办公室墙壁,但保护不了会员潘仁兰。

  7月8日,潘仁兰高烧在家,提起她被抢夺的加油站,浑身颤抖。

  潘仁兰承包的江东农机站加油点,位于涪陵涪焦路口。加油点向上100米,是中石化高石加油站——已荒废了7年。加油站左边100多米,是涪陵劳教戒毒所。

  2005年,潘仁兰发现,中石化一个施工队在她的加油站附近100米建设新加油站。

  按照重庆市商务局规定,城区加油站半径需间距0.9-1.2公里。

  潘仁兰找到涪陵区商务局时任副局长刘西尧,反映该加油站违法。刘告诉她,这是涪陵劳教戒毒所和中石化合作建的,他管不了。

  当时的农妇潘仁兰,依靠经营这个加油点,供着两个孩子读大学。“这是全家的命根子”。

  “我和80多岁的父母,还有几个亲戚到工地阻止施工。”潘仁兰牢牢记得,这天是2005年5月7日上午。

  潘回忆,他们站在挖掘机前面不到半小时,突然从旁边的戒毒所冲出几十个人,“围住我们拳打脚踢”。

  潘仁兰说,父亲和两个侄子都被打伤住院。在当地派出所的调解下,戒毒所赔偿1300元了事。

  几天后,刘西尧和戒毒所长陈伟找到他家,丢下5.5万元,要求他们关闭加油点。

  “我们惹不起”。潘仁兰说,加油站关闭后那两年,家里断了收入,借钱供孩子读完了大学。

  涪陵知情人士介绍,陈伟违规把扩建戒毒所土地转作商业建设用地,并和中石化涪陵公司时任总经理徐伟勋串通,以中石化名义建设此加油站,刘西尧则暗中协助,帮助陈伟获取批文。

  2005年加油站建起,中石化以千万高价收购。不久,东窗事发,徐伟勋被抓。2009年,刘西尧、陈伟相继因为涉加油站贪腐被抓。

  上述知情人士介绍,涪陵中石化后任领导不愿触碰高石加油站这个乱摊子。目前这座耗资千万的加油站已荒废7年。

  而潘仁兰还在申诉。

  7月8日,记者在潘仁兰的加油点看到,这里成了堆煤场,已斑驳脱落的墙体上,“严禁烟火”标语犹在。

  心灰退出

  遭石油巨头断供的民营加油站惨淡经营,老板心灰意冷退出。城区加油市场被巨头垄断。

  相比潘仁兰,幸良华以一种体面的方式主动结束加油生涯。

  2009年底,一次记者采访涪陵民营加油站油荒时,幸良华手执涪陵中石化和他签订的供油协议,在镜头前投诉中石化“断供”。

  当时,幸良华已连续几个月没有从中石化批发到油。加油站被迫关门两月。

  幸良华说,因为这次抛头露面,他得罪了涪陵的中石油和中石化。他称,此后两年,中石油卖给了他几十吨油,中石化“一滴也不卖给我”。

  惨淡经营了两年,去年底,心灰意冷的幸良华把加油站转让了。

  周东林建于荒坡边的高山湾加油点,随着城市扩张,成为黄金地段。2004年,刘西尧声称城区内不得有加油点,要求周东林无偿退出此加油点。周东林一度持刀要和刘西尧拼命。但最终还是被赶出了这个黄金地段。

  目前周东林在远离城区50公里的土地坡乡开着一个小加油站,“一个月卖不到10吨”。

  姜秀丽的夕阳红加油站,也位于城区黄金路段。2004年之后,因为经常批不来油,她勉强维持了4年,2008年租给壳牌。

  李发昌介绍,2003年左右,涪陵有60多家民营加油站,其中城区等黄金路段基本是民营,有10多家。民营加油量占整个涪陵用油量60%以上。

  他介绍,“两桶油”通过收购,民营加油点强制撤销等手段,目前基本垄断了城区加油市场。

  涪陵石油成品油协会数据显示,目前涪陵城区有加油站30余家,只有2家民营。2011年,整个涪陵民营加油量只占市场10%。

  鹿死谁手

  民营加油站老板预计,新规定将让民营加油站无法生存,计算成本,30年收回亦不可能。

  7月10日,记者在中石化高山湾加油站看到,这里处于关闭状态,四周长满杂草。

  高山湾加油站幕后老板是涪陵规划局原局长夏祥文。夏在2004年联手刘西尧,赶走了民营加油站主周东林。随后以其兄名义注册公司,再与涪陵中石化有关负责人合谋,以590万元违规拿到高山湾地块。随即以913万元卖给中石化。

  涪陵加油站业内人士介绍,2003年,中石化进驻涪陵后,和中石油争抢地盘,竞相高价收购民营加油站。导致当地规划局、商务局等单位的某些领导私下通过利益交换,获得批地建站,建好后直接卖给“两桶油”。

  涪陵客运站附近2公里路段一度出现了10家加油站。2009年被媒体曝光后,夏祥文、商务局副局长刘西尧等8人落马。

  按照重庆商委规定,加油站投资回收期为8年。每投入100万,日加油量要达3吨。

  李发昌说,按照该规定,中石化长柳坡加油站日加油量要达到60吨才能达标。事实上,该站日加油量约10吨。

  “涪陵加油站价格被‘两桶油’炒起来了。”李发昌说。

  徐道林分析,正是加油站价值虚高,导致涪陵区政府出台了“30年无偿收回加油站规定”。

  徐算账,按照政府新办法,要求加油站用地捆绑拍卖,最低200万每亩。建设一个加油站成本最少1000万。

  徐的万福加油站月加油量100吨,按照汽柴油平均零售利润400元/吨计算,月收入4万,他聘请6名员工,月人工成本10000元;运费80元/吨,需8000元;税收20%,需8000元;水电费1800元。

  这样他每月纯利润12200元。1000万投入即使不算利息,也需要68年才能赚回来。

  徐道林计算,如果1000万靠贷款来建设,这个加油站月加油量必须保持在400吨以上,才能保证30年还本付息,收回投资。

  “涪陵目前没有一个加油站能做到这个加油量”,徐道林说。

  涪陵石油成品油协会统计显示,目前该区51家民营加油站,月加油量平均只有50吨。而在去年油价上涨,出现“断供”时,月均加油量不到20吨。

  “如果按照现在的30年无偿收回办法,涪陵民营加油站没有一个能生存下来。”徐道林说。

  (下转B08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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