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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接C06版)
潮流 被摒弃的调适型温和启蒙
中国近代思潮有一种激进化的走向,难以接受偏向保守、一点一滴改革的政治思想,反而是倾向于“拔本塞源”的转化型、革命的政治主张。因此调适型温和启蒙不易被主流接受。
新京报:严复对于后来的梁启超、胡适在思想上的影响主要体现在什么地方?
黄克武:严复对梁启超与胡适思想的影响,主要表现在后两者对于严复译介之西方学术知识的承继,以及三人在中西思想内涵、价值的取舍上。三位知识分子对于中国传统思想资源,以及现代西方学术的看法,都显露出某些共通的特质,交织在“中国式自由主义”、进化观点以及他们对知识及宗教信仰之上。
至于进化观点,是以严复译介的天演思想为基底,三人的进化概念,不但肯定天演,还特别强调“人本精神”,肯定人的意识能推动历史潮流的发展。
而关于知识和宗教信仰牵涉他们对知识范畴、形而上学以及佛家轮回观的想法。梁启超的观念与严复类似,承接赫胥黎和斯宾塞的“不可知论”(unknowable),相信人类生活中有一“不可思议”的领域,这部分并非完全能以科学知识来掌握,而必须仰赖“人心”或直觉来把握。胡适对宗教与科学的看法则与严、梁不同,具有“科学主义”的色彩。
合而观之,严复所译介的自由主义、进化论、不可知论等西方思潮,皆与传统儒家、佛家道家思想交织在一起,形成具有中国特色的、较偏向调适、保守取向的自由思想。
新京报:调适型启蒙,难敌彻底转变的转化型启蒙,该如何理解?
黄克武:他们都和思想史研究的“思想因素”和“非思想因素”有关,需关注思想潮流所处的社会环境。
换言之,或许并非严复提倡的思想内涵本身的问题,而是当时的政治、社会氛围较难以接受这种偏向保守、一点一滴改革的政治思想,反而是倾向于“拔本塞源”的转化型、革命的政治主张。
此亦涉及李泽厚所谓“救亡压倒启蒙”,与余英时所谓中国近代思想的“激烈化”。此一历史现象,亦如上世纪20年代胡适与李大钊广为人知的“问题与主义”的辩论,最后显然是强调有一整套思想体系的“主义”,战胜了针对零碎点滴的问题来从事改革的胡适。
质言之,中国近代思潮有一种激进化的走向,而此便反映在人们对一整套“体系”的向往与追求上,致使严复调适渐进的改革方案较难以为人所接纳。
近代中国,现代思想与传统之间有部分连续性,亦有部分的断裂性。严复的一生,就是在此一时代下度过,他部分地接纳了西方诸如自由主义、民主制度及科学思想,却又在私领域上,实行着传统保守。
矛盾 转型时代的彷徨
新京报:严复批评吸鸦片,自己却无法戒除;他提倡自由、民主、平等新价值,却实践多妻制,反对婚姻自由;他鼓吹科学,又相信命定、占卜、果报、鬼神等……如何看待严复身上的这种思想与行为实践等方面的背反?
黄克武:严复并非唯一的特例。应该这么说,身处于这个时代的知识分子,或多或少都有此特点。这些“矛盾”,很奇妙地在严复身上结合,其所反映的实为“传统”与“现代”交织在一起的现象。它们部分相合,部分却又相斥。
换言之,现代思想与传统之间有部分连续性,亦有部分的断裂性。严复的一生,就是在此一时代下度过,而他所做的诸般努力,皆是为了如何在传统之基础上,接引他认为有价值意义的西方思想及学术。
我在《惟适之安》中指出,从严复对英国自由主义者穆勒(John Morley)撰写的《柏克》(Burke)一书的阅读与批注来看,他应该是中国近代思想史上引介柏克式保守主义的先驱。英国保守主义者柏克,以及引介柏克思想进入中国的严复,都反对激进的革命理念,也都尊重传统。
他部分地接纳了西方诸如自由主义、民主制度及科学思想,却又在私领域上,实行着传统保守的,甚至会被认为是“迷信”的行为习惯。致使严氏思想和生活上的各种实践,产生了延续与断裂的情形。这是他试图贯通中西,所开创出的道路。
当然,不可否认的是,这一方面也反映出严复内心存有的彷徨和矛盾。但换个角度看,他所开创出的路子,是一种温和渐进的“中间路线”,他既批评传统,却也反对人们激烈地反传统。或许把严复放回那个“转型时代”下,审视他身上奇异的结合,我们才能重新反省当传统与现代相碰撞时应该采取的态度。
严复始终反对激烈革命,提倡渐进改革,认为民主政治无法快速地在中国实现。所以他同情袁世凯的“开明专制”,这与他一生的终极关怀关系较深,那就是“中国该往何处去”的问题。
回归 执着会通中西
新京报:严复早年传播西学,翻译西方经典名著,晚年却回归中国文化传统,还支持袁世凯复辟等行为,那么,严复的“回归传统”,应当如何解释?
黄克武:严复认为,中国现行的体制,是在岁月中不断成长进步而逐渐成熟的有机体,如完全扬弃过去,便无法在固有的基础上建设一伟大的国家。此外,受进化论和斯宾塞社会学的影响,他主张循序渐进,培养人民的“民品”,才能逐步实行民主政治。
因此,我认为,严复对于皇权、专制的态度,应该从这个角度来理解较为公允。
严复之所以同情袁世凯的“开明专制”,仍是深受他早年所吸收的斯宾塞式的渐进进化论、以及社会有机体的概念,以及他偏向保守主义的倾向,让他十分珍视中国各项传统所积累下的资源。因此,严复支持袁世凯的行为,与他始终反对激烈革命,提倡渐进改革,认为民主政治无法快速地在中国实现等观点有关。
所以,我认为严复晚年在政治上的行为,其实仍与他一生的终极关怀关系较深,那就是“中国该往何处去”的问题,而他所怀抱的解答,也一向是反对转化式革命思想,采取渐进温和的“中间路线”。
新京报:在严复拥袁世凯称帝的前后,其思想是否存在激烈转变?
黄克武:将严复置于“转型时代”背景下,他一生并没有一个从西化、经折中到复古的激烈转变,而且他也不是一个如史华慈所述的“两面人”(Janus-like attitude)。他所提出的政治理论或现代性方案,与其终极关怀是相配合的,他早年并未全盘扬弃传统,晚年也未曾放弃西方的自由与民主。
“会通中西”始终是他一生追求的目标,希望进而能替中国未来找到一条合适的现代道路。
我们现在会将严复的保守与袁世凯复辟的关系联系在一起,大多是因为只看到严复在政治行动上是同情专制政治,反对已然形成的民主共和政治。
我所强调的则是,严复此时之思想与行为,并无一激烈退化至保守的转变,而是他这种融合中国儒释道内在价值,与源于西方的思想资源及政治制度,结合以上两者而提倡渐进、调适的中间路线。
本书书名《惟适之安》,就是要点出,对严复来说,国人只有不断地以传统为根基,适应环境变迁与外在挑战,才能走向太平安定之境。这才是隐含在严复思想变迁之下一个不变的基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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