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05:书评周刊·精读莫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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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红高粱帐里走出来的土地之子

2012年10月13日 星期六 新京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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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叶开 (作家)

  1955年2月17日,莫言出生于山东省高密县东北乡平安庄的一个普通农民家庭,当时家庭成分为富裕中农。这年农历乙未,正月二十五,属羊。

  童年的侮辱

  仅仅是因为“富裕中农”的家庭成分所限,少年莫言从有记忆以来,一直遭受着排斥、侮辱、损害。

  莫言本姓管,名谟业,其远祖可以追溯到辅佐齐桓公最早在春秋称霸的名相管仲。可以确考的管氏族祖为北宋词人管纯,高密管氏家族一世祖为元末明初管世谦,到莫言这一代,也有二十四世了。

  莫言的大爷爷是前清秀才,写得一手好字,在莫言小时候,他曾写字让莫言临摹。莫言的爷爷是村里闻名的庄稼老把式,在莫言的散文描述里,因为精通庄稼活,他爷爷把劳动上升到诗意的层面,深受村里人的敬重。在早期短篇小说《大风》里,曾情感饱满地写到爷爷带自己去野地割草的故事,其中描写充满了闪光的、跳跃性的语言。

  现在的青年一代已经不太体会得到家庭成分的深刻涵义了,但在当时,阶级划分和家庭成分,成为家里薄有田产者身上的恶咒。仅仅是因为“富裕中”农的家庭成分所限,少年莫言从有记忆以来,一直遭受着排斥、侮辱、损害。在他的记忆中,这种侮辱以及饥饿,一直是挥之不去的噩梦,而因此,“受辱”和“饥饿”就成为莫言文学创作中的最核心主题之一。莫言发表在1985年的中篇小说《透明的红萝卜》和1986年的短篇小说《枯河》,是这两个关键词的生动阐释。

  《透明的红萝卜》里那个十二岁的“黑孩”在运河工地里干活,因饥饿难耐,到旁边的菜地里拔了一根红萝卜充饥,被看田人当场捕获,押送到工地,工地负责人专门为此召开一次可怕的批斗大会。上百人围着一个十二岁的小孩子,高呼口号,必欲灭之而后快。“黑孩”后来钻进麻地里,像一条鱼一样游走了。这部小说的“饥饿”主题非常明显,但在语言叙事上,莫言还保持着克制,故事的结构和线索也都很传统。在稍后创作的《枯河》里,莫言以“侮辱”为核心,写小男孩在玩时不小心把领导女儿弄伤了。他回到家里,碰到的是父亲、母亲、大姐、大哥的组团“严刑拷打”。“父亲”打他时,还先扒下他的衣裳,“免得打坏了”;小说里的“父亲”在拷打小男孩时,极富创意地用蘸了盐水的麻绳来鞭打他。而在传统叙事中本来应该是保护孩子的母亲,抡起棉花秆劈头盖脑地打,打得“叶子都掉光了,只剩下光秃秃的秆子。”

  这样惨烈的叙事,在莫言创作开始就出现了。随后,他故事中出现了对社会不公的越来越强烈的控诉,以及对有尊严的、轰轰烈烈生活的憧憬。这强烈愿望在莫言的胸中激荡,在合适的时间,1986年底,使他一口气创作出了影响深远的中篇小说《红高粱》。在充满了残酷浪漫主义色彩的《红高粱》系列四部中篇小说之后,1987年,莫言在家乡的一个寒冷的仓库里,花了18天就创作完成了长篇小说《天堂蒜薹之歌》。这部小说从农民高马被警察抓捕时逃跑写起,用令人窒息的笔触,生动地描写了乡村生活的泯灭人性的人际关系和悲惨世界。深切的人性关怀,在他近乎冷酷的语言中,喷涌而出。故事背景,则是临近苍山县的丰收蒜薹因为腐败干部和黑社会勾结的影响,而大规模地腐烂,并导致了农民的抗议和暴动。

  饥饿的记忆

  “吃”是莫言小说中的关键密码之一,在他的小说里,“饥饿”记忆和“吃”的疯狂,贯穿始终。

  1961年的春天,莫言刚刚上小学一年级,大栏村小学校园里拉来了一车亮晶晶的煤块。学校里这些饥饿得“身体透明”的小孩孤陋寡闻,没见过煤块。经过充分进化的牙齿在这时发挥了探索世界奥秘的主导性作用。一个大胆小孩子试探地拿起一块,放到嘴里咬了一口。他咯嘣咯嘣地吃了起来,就像是在品尝一块珍贵的饼干,表情享受,香甜无比。其他孩子得到了启示,一拥而上,每人抢起一块煤,咯嘣咯嘣地吃起来。

  “吃”是莫言小说中的关键密码之一,在他的小说里,“饥饿”记忆和“吃”的疯狂,贯穿始终。而这也是中国农民生存困窘的一种生动的体现。

  在散文《吃相凶恶》里,莫言写道:“一九六〇年春天,在人类历史上恐怕也是一个黑暗的春天。能吃的东西似乎都吃光了,草根、树皮、房檐上的草。村子里几乎天天死人。都是饿死的。起初死了人亲人还呜呜哇哇地哭着到村头土地庙里去注销户口,后来就哭不动了。抬到野外去,挖个坑埋掉了事。很多红眼睛的狗在旁边等待着,人一走,就扒开坑吃尸。据说马四从他死去的老婆腿上割肉烧着吃,没有确证,因为很快马四也死了。粮食,粮食都到哪里去了呢?粮食都被谁吃了呢?”

  在莫言的文学作品中,少年时代的乡村饥饿记忆,成为了他面对世界时的一种基本态度。莫言小说里的小孩子,认识世界只有两种东西:能吃的,不能吃的。很多小孩子就是吃了不能吃的观音土、黄楝子之类的东西而死去的。

  从《透明的红萝卜》里一开头村支书嘴巴里嚼着食、像只田鼠在他嘴巴里蠕动一样的描写开始,莫言就揭露了一个深刻的主题:吃,也是一种权力。在他的小说中,出版于1992年,而一直受到文学评论家漠视的长篇小说杰作《酒国》,是“吃文化”中达到了巅峰状态的表达。而到了一九九五年,莫言以一部洋洋五十万言的长篇巨著《丰乳肥臀》,总结了“高密东北乡”的百年动荡史,并极其有创意地从清朝末年写到了改革开放。政治的动荡、历史的诡秘、人性的险恶、社会的变迁,在这部小说得到淋漓尽致的表达。但这部小说因为“不正确的历史观”而遭到了封杀。其中写到,在饥饿年代里,一名优雅的女医生在农场为了得到一只大白馒头,而甘心情愿地遭受着食堂管理员的邪恶奸淫。

  莫言的语言在暴烈中,充满了力量的暗潮涌动。读到《丰乳肥臀》里这种可怕的细节,总让你久久难忘。

  残酷的浪漫

  “浪漫传奇”和“残酷现实”两条线索,在2006年推出的长篇小说《生死疲劳》中,通过“赎罪”的方式,慢慢地走到了一起。

  在文坛沉寂了四五年到九十年代末,莫言以在《收获》杂志上连续发表的四部杰出的中篇小说,宣告了自己的回归。这四部中篇是《三十年前的一次长跑比赛》《野骡子》《司令的女人》《师傅愈来愈幽默》。接着,莫言推出了重磅作品、长篇小说《檀香刑》,把他心中锤炼已久的“残酷叙事”推向了极致。

  但莫言并不止步于“残酷”,他之前一直分别行进的“浪漫传奇”和“残酷现实”两条线索,在2006年推出的长篇小说《生死疲劳》中,通过“赎罪”的方式,慢慢地走到了一起。这次,是长工蓝脸代表着有罪者对被冤杀的地主西门闹的忏悔。从而把在《丰乳肥臀》中略显生硬地通过村教堂神父引进的宗教情怀,得到了深化,并在最新的长篇小说《蛙》中进一步强化了善的推断。在充满着浓厚的“恶”叙事的中国文坛,这是一种尤为难得的清风。

  莫言的文学作品深刻地根植于中国传统文化土壤,又具有广阔的世界性视野,这使得他在中国文坛的同行中,脱颖而出,在获得诺贝尔文学奖之前,他很早就已经是在世界文坛上最具知名度的中国当代作家之一。

  莫言还处在创作的黄金时期,他的创作力仍然极其旺盛,我相信他仍然能创作出值得我们期待的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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