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入神话之境的少年派

　　【拾荒时光】

　　（本文含关键剧透，请谨慎阅读）

　　□谷峪（编剧）

　　《少年派的奇幻漂流》结尾，对着如痴如醉的作家讲完一整段如梦似幻的冒险旅程、如今已是丈夫和父亲的中年派，又以“事实陈述”的新闻纪实手法讲述了该故事的另一个版本，那是远较前者黑暗残酷、充满血淋淋真实描述的劫后余生回忆。派问作家：“这两个故事，我同样没讲沉船原因，我同样失去全家人，且同样只有我活下来，你更相信哪一个？”此时所有观众都在内心回答了这个问题，并且大部分观众都和作家一样选择了前者，而接下来派宽谅地微笑，说出一句“你选择与上帝同行”，以及作家听后一瞬间的沉默和顿悟表情，都会让我们明白：他一举颠覆了此前表演的全部魔术，事实正是后者。

　　这个看上去充满疑点的结尾恰恰是整部影片据以成立的根本和高超所在，派的提问比《盗梦空间》结尾陀螺到底倒下还是旋转更具哲理和情感空间。李安作为一名来自东方的作者导演一向善于在影片中“夹带私货”，“少年派”更是表达他人生观、宇宙观的“仙境之桥”，如同片中一句台词“信仰就像房子，可以有很多房间”。整部影片披着华丽外衣甚至奇幻的糖衣，内里却布满机关暗道。首先是视觉上水（包括泳池、大海）和天的映像关系，然后是水天背景中所有圆形图像的相似隐喻——故事前段老爸教导“你在老虎的瞳仁中看到的只是自己的倒影”，故事后段派问夜晚“沉思”的老虎在想什么，继而俯身观看海面，透过万花筒般的宇宙大爆炸图像看到海难沉船；故事前段讲大神黑天小时候吃土，母亲让他张开嘴却在嘴里看到整个宇宙，故事后段派在漂流岛的圆形水塘中再次看到宇宙的缩影——看似不经意安插的细节（如派在船上阅读的两本书、最后的事故报告文件等等）都有着需要反复观看和思考的微妙用意。

　　熟悉神话故事尤其是《圣经》故事的观众会立刻看到“少年派”的寓言包装，它在根本上同约伯受难等圣经故事一样都是讲述一个善良的人被剥夺一切并被抛到荒野接受上帝的试炼，在这过程中神的意志以“无言的惩罚”（如自然灾害、献祭、牺牲）表现。诺亚方舟在这里变成一个直接的比喻和浓缩，斑马代表吃素的佛教徒，猩猩代表护仔的母亲，鬣狗代表凶残的厨子，而老虎正是男主角派释放的内心。细看影片高潮的浮岛部分，那完全就是之前所说“大神毗湿奴漂浮在无尽的宇宙之洋中，我们都来自他的梦”的具象化，整座岛如同平躺在海面的人形，天上的银河恰是它呼出的一口气，耽溺在它白日所赐予的梦幻的人会被它吞噬，无法回归尘世，最后所留只是如层层莲花花瓣中包裹的一枚牙齿——在佛教中莲花永远是佛陀所坐之物，象征清净解脱，而牙齿，众所周知是舍利的代表。

　　最终，当观众被影片商业化的外表蒙骗而沉浸在“友情、家庭”之类伤感主题时，李安已经像放下一切踏上海滩的老虎，直视丛林深处的黑暗，头也不回地走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