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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本书里最痛的身体记忆

2012年12月01日 星期六 新京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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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席勒曾说过这样一句话,大意是食欲和爱情推动了世界的前进。稍加观察,便不难发现这两个主题也一直跟随着文学的发展前进。而由食欲延伸来的饥饿,更是中国文学绕不开的母题,它一次又一次被作家描写、刻画。有些距离我们太遥远,已经无法还原;有些则好像刚刚发生,就在眼前。尤其是近现代中国,历经军阀混战、日本侵华、大跃进、三年自然灾害,近距离地从侧面呈现出中国的苦痛和创伤。

  当然,这样源远流长的饥饿叙述也绝非一成不变。早在上世纪20年代,饥饿更多被当成反封建、批判国民劣根性的利器,在叶少均、台静农等知识分子的笔下总不乏两类人物:愚昧的挨饿者和冷酷的食利者。而之后所形成的革命文学传统,则更多将饥饿导向政治上的反抗,意在激发起人们抗争的愿望。在这两种文学中,饥饿好像都是宏大的,它承载了太多的社会意义,将身处其中的人一同裹挟为空洞的符号。

  但在80年代之后,文字中宏大的饥饿开始让位于那些“沉默”着的饥饿,成为直接铭刻于身体之中的记忆。一个个个体的饥饿,化作血肉流淌的痛苦与隐忍,构筑起他们对世界的认识和经验——对饿的敏感、对粮食的珍惜、对吃的虔诚。这种朴素又坚强的世界观,却好像是我们正在慢慢丧失的东西。本期我们即从饥荒、惜粮、吃相三个角度,摘录出一些关于饥饿的文字,让读者亲自经历一次书中人所处的生存环境,这环境中有着触目的残酷,也有着惊人的顽强。

  饿相

  一位美国学者在谈到中国的饥荒时,曾说身处其中的人“就像永远站在齐脖子深的水里,只要微风吹起一点涟漪,就能把他们淹死。”极度的饥饿已使人们放弃对理性的追求,活下去成了唯一的理想。在杨显惠的《夹边沟记事》中,为了生存人不惜偷吃呕吐的秽物、死去的人肉和心脏。而曾因饥饿获得深刻生命体验的莫言,则在《丰乳肥臀》这部描写百年中国沧桑变化史小说中,给予饥饿更多的位置。《饥饿的女儿》的女主人公出生于三年自然灾害末期,她说“饥饿就是我的胎教”,并在饥饿带来的创痛中艰难成长。阎连科的《日光流年》则用倒叙的方式,展现了饥荒期间最基本的身体苦难。

  ●在夹边沟的时候,因为劳动太过沉重,又吃不饱——人们每月吃二十四斤原粮——就有少数人死去了。到了明水,粮食定量进一步降为每天七两,月不足十四斤,一天就吃一顿菜团和一顿菜糊糊,营养极度短缺,大批死亡就开始了。为了减轻死亡,农场领导采取了特殊措施:停止右派们的劳动,准许在上班时间去草滩上捋草籽、抓老鼠和逮蚯蚓充饥,或者在窑洞里睡觉。那一段时间我们把山水沟附近的老鼠和蜥蜴都逮绝了,吃光了,把附近柳树和榆树上的树叶都吃光了。

  ●他们走路时仰着脸,因为眼睛的视线窄得看不清路了,把头抬高一点可以看远。他们摇晃着身体走路,每迈一步需要停顿几秒钟用以积蓄力量和保持平衡,再把另一只脚迈出去。他们的嘴肿得往两边咧着,就像是在咧着嘴笑。他们的头发都竖了起来。嗓音变了:说话时发出尖尖的如同小狗叫的声音,嗷嗷嗷的。——杨显惠《夹边沟记事》

  ●春小麦长到膝盖高的时候,各种各样的野菜、野草也长起来了。右派们一边锄地一边揪起野菜,塞进嘴里,咯咯吱吱地吃。田间休息的时候,人们都坐在沟畔,把胃里的草回上来细嚼。人们嘴里流着绿色的汁液,脸色都肿胀得透明。

  ●上官金童拼命咀嚼着柳叶子和柳枝,感到这是被遗憾地遗忘了的美食。他感到它们是甜的,但后来他尝到柳叶和柳枝是苦涩的、无法下咽的,人们不吃它们是有道理。他拼命咀嚼着甘甜的柳枝和柳叶,眼睛里满含着泪水。他朦胧着泪眼看到前边的事情已经结束,张麻子已经溜走,乔其莎呆呆地四处张望着,后来,脑袋碰撞着悬垂在夕阳里的柳枝,她也走了。上官金童双手搂住柳树,把发昏的脑袋,顶在粗糙的树皮上。——莫言《丰乳肥臀》

  ●花生榨油后剩下的渣,挤压成紧紧的一个大圆盘,是美食,有后门才能弄到。老百姓能自己弄到的食品,是榆树的新叶,是树皮剥开露出里面一层嫩皮,在石磨上推成酱泥,吃下充饥。那年四川树木毁掉不少,就是这样剥光皮后枯死的。野菜野蕈,早就被满山坡转的小孩,提着竹篮子、背着小筐摘尽了,抢吃野蕈中毒的孩子多得让医院无法处理。——虹影《饥饿的女儿》

  ●大饥馑是从秋后开始的,随着天气的由暖转寒,各家的粮食就终于缸竭罐空了。村人们先还能在烧饭时抓一把玉蜀黍糁儿或红薯面粉撒进锅里,后来就终于成了清水煮菜。村里早些时还有一只两只鸡在街面晃动,后来鸡不见了,狗也没了,都给杀吃掉了。如果谁家吃饭时门是掩着,那就准是从哪弄来了粮食,或打死了野雀或老斑鸠在家偷着煮呢,怕邻人进门讨要一口哩。

  ●司马蓝就捡了一个胖虫放在了嘴里,先还不敢去嚼,那虫就在嘴里蠕动,愈发的感到浑身痒痒得可怕,后来猛一闭眼咬了,咕地一口咽下,睁眼说比蚂蚱壳儿好吃,孩娃们便都刨起了虫吃。大的孩娃用镢头在前面挖着,小的在后边捡着茅草根和那虫儿,蓝家的姐妹先还觉得有些恶心,后来竟也跟着刨吃起来。于是间,这片厚了日光的草地,热热闹闹起来,黑土的暖味,茅草的青气和蛹虫的腥臊,一下子在草坡上汪洋一片。

  ——阎连科《日光流年》

  惜粮

  身体需要粮食的养育,因此珍惜粮食,就是珍惜生命的根本。而挨过饿的人总对粮食有着深刻的情感。在《狗日的粮食》中,瘿袋是杨天宽用200斤谷子买回的老婆,200斤谷子是她的全部价值,而谋食则是她生命的全部内容,为了“食”她使出十八般武艺,用全部的心智和精力来养活一家8口。张洁的《无字》则以社会的大动荡和大变革为底色,讲述了几代女性的婚姻故事,其中对于珍视粮食的描写,读起来让人格外动容。《年月日》中的先爷在“岁月被烤成灰烬”的大旱时光到来,村里人都将出逃之际,因为在自家地里发现了一棵玉蜀黍苗,而放弃了出逃,用自己的生命来完成了对粮食的守护。

  ●生红豆那年,队里食堂塌台,地里闹灾,人眼见了树皮都红,一把草也能逗下口水,恰逢一小队演习的兵从山梁上过,瘿袋抱着刚出满月的红豆跟了去,从驮山炮的骡子屁股下接回一篮热粪。天宽见了在阳儿里晒,真把它当了粪,拎起来倒猪圈里。瘿袋见了空篮,从屋里跳出来就给他两嘴巴:“瞎了你的!我闻骡子屁都不嫌,你看一眼就嫌它?你自己拉!自己拉一锅能熬得来,能煮得来……”

  ●她不是母虎又是什么!但人们又发觉她夹着细筛到河里去了。骡粪沾了猪圈的脏味儿,淘得不能不细,草棍儿和渣子顺水漂去,余下的是整的碎的玉米粒儿,两把能攥住,一锅煮糟的杏叶上就有了金光四射的粮食星星,一边搅着舌头细嚼,一边就觉得骡儿的大肠在蠕动,天宽家吃得惬意,女人是好的,天宽用筷子在打肥的腮上拨,这么想。

  ——刘恒《狗日的粮食》

  ●吴为贴在那一眼炭火旁,几乎。怀着一份敬仰的心情,注视着叶莲子如何战战兢兢地翻动着茶缸里的饭菜。凡与吃饱肚子有关的事,不论对叶莲子或对吴为,都相当庄严而神圣。

  尽管叶莲子小心翼翼,生怕哪一粒米掉在茶缸外面,可总有几粒米,还是丧尽天良地掉了出去。没等叶莲子弯腰去捡那几粒米,吴为已经用她的小手指从炉底和地缝中抠了出来,并重新放进茶缸。叶莲子一面搅动着那填一个肚子差不多而填两个肚子就差很多的菜饭,一面愧怍地想,吴为跟着她这样无能的妈妈,乎白、无辜地多受了多少委屈!

  ——张洁《无字》

  吃相

  难以满足的饥饿感,导致的是对吃的深切需求。在这个物质富足的时代,人们已经很难想象,究竟是怎样的艰难培养出这样一种对吃的虔诚和精细。《棋王》中的王一生,对两样东西特别执著,一是下棋,二是吃,而吃似乎占据了更重要的位置,“一天不吃饭,棋路都乱”。而这种对吃的惦念,与其说是对吃的向往,不如说是对饥饿的恐惧。它指向了对生命本相的执著,活下去就是最大的意义。

  ●听见前面大家拿吃时铝盒的碰撞声,他常常闭上眼,嘴巴紧紧收着,倒好像有些恶心。拿到饭后,马上就开始吃,吃得很快,喉结一缩一缩的,脸上绷满了筋。常常突然停下来,很小心地将嘴边或下巴上的饭粒儿和汤水油花儿用整个儿食指抹进嘴里。若饭粒儿落在衣服上,就马上一按,拈进嘴里。若一个没按住,饭粒儿由衣服上掉下地,他也立刻双脚不再移动,转了上身找……吃完以后,他把两只筷子吮净,拿水把饭盒冲满,先将上面一层油花吸净,然后就带着安全到达彼岸的神色小口小口地呷。有一次,他在下棋,左手轻轻地叩茶几。一粒干缩了的饭粒儿也轻轻地小声跳着。他一下注意到了,就迅速将那个饭粒儿放进嘴里,腮上立刻显出筋络。我知道这种干饭粒儿很容易嵌到槽牙里,巴在那儿,舌头是赶它不出的。果然,呆了一会儿,他就伸手到嘴里去抠。终于嚼完,和着一大股口水,“咕”地一声儿咽下去,喉结慢慢地移下来,眼睛里有了泪花。他对吃是虔诚的,而且很精细。有时你会可怜那些饭被他吃得一个渣儿都不剩,真有点儿惨无人道。

  ——阿城《棋王》

  ●但盆子毕竟有盆子的优越性——它可以让人把饭舔得一干二净。“营业部主任”舔起盆子来,有种很特殊的姿势。他不是把脸埋在盆子里一下一下地舔,而是捧着盆子盖在脸上,伸出舌头,两手非常灵巧地转动着盆子。如果发挥想象的话,拿既像玻璃工人在吹制圆形的玻璃器皿,又像维吾尔族歌舞中的敲击鼓手……罐头筒是没法舔的,这真是个遗憾!我只能在每次吃完饭后用水把它涮得干干净净,再把涮罐头筒的水喝掉。

  ——张贤亮《绿化树》

  ●等一家人回到了家里,我关上门插上木销,家珍这才从胸口拿出那一小袋米,往锅里倒了半袋,加上水后凤霞就生火熬粥了。我让有庆站在门后,从缝里看着有没有村里人走来。水一开,米香就飘满了屋子,有庆在门后站不住了,跑到锅前凑上去鼻子闻了又闻,说:

  “好香啊。”

  我把他拉开,说:

  “去门后看着。”

  这孩子猛吸了两口热气才回到门后,家珍笑起来,说道:

  “总算能让你们吃上一顿好的了。”

  说着家珍掉出了眼泪,她说:

  “这米是从我爹牙缝里挤出来的。”

  ●粥熬成后,我们一家四口人坐在桌前,喝起了热腾腾的米粥。这辈子我再没像那次吃得那么香了,那味道让我想起来就要流口水。有庆喝得急,第一个喝完,张着嘴大口大口地吸气,他嘴嫩,烫出了很多小泡,后来疼了好几天。

  ——余华《活着》

  C02-C03版采写/新京报记者 江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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