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到底多大？”

　　证明自己多大，成了赵贡献的一个难题。而这又至关重要。户口本上他是1991年生，那么2006年参与盗窃时，不满十六岁，按理不会判刑。不过他被判了6年。原因是，公安系统记录显示他是1984年的。1984年后来证实是录入错误。不过赵贡献曾称是1990年，又意味着当年满16岁。一年之差，关系到是否是错案。调查了一年多，警方认为无法证明赵贡献到底生于何时。为何不按户口本认定？警方称关系到一系列法律后果，“不敢负这个责任”。赵贡献还在为年龄讨说法。

　　2011年6月11日。赵贡献坐牢5年后出狱了。

　　他穿着婶子白雪平带来的衣服，随手把释放证明书递给了白雪平。

　　白雪平一边走，一边看。

　　“贡献，你咋是1984年生的呢？”白雪平着急了。

　　回到家，白雪平翻出户口本，赵贡献，出生日期1991年11月12日。

　　2006年，赵贡献因盗窃和破坏公共电信设施被抓。如果1991年出生，当时未满16周岁。

　　按《刑法》第十七条规定，已满十六周岁的人犯罪，应当负刑事责任。

　　已满十四周岁不满十六周岁的人，犯故意杀人、故意伤害致人重伤或者死亡、强奸、抢劫、贩卖毒品、放火、爆炸、投毒罪的，应当负刑事责任。

　　而赵贡献的盗窃不属于上述8项罪，他本可以不被判刑，不用坐牢。

　　事情没那么简单。

　　1984年后来被证明是个错误，但又浮出了赵贡献曾供称生于1990年4月14日。

　　1990年还是1991年，河南周口市公安局进行了一年多的调查。

　　“我们不敢下结论。”周口市公安局纪委书记杨杰说，这背后牵扯着一系列的责任。

　　赵贡献陷入了年龄谜局。“怎样才能证明我多大？”

　　判刑

　　赵贡献是个流浪儿。

　　父亲赵百灵34岁娶了贵州来的刘桂英。赵贡献出生9个月，赵百灵脑瘫，刘桂英离家出走。

　　第一次离家，她背上了赵贡献，最终还是折回头，把他交给了奶奶。

　　1999年奶奶离世。赵贡献跟父亲出门要饭，赵百灵扶着小板凳在地上走，赵贡献背着袋子，要点碎干粮和零钱。

　　赵贡献上了四年小学后辍学。2003年，邻居怀疑他偷钱，打得他受伤住院。被打没多久，赵贡献离开了家。

　　在周口的饭店里给人打过工。跟着别人在平顶山的铁道上拾煤球。饥一顿，饱一顿。“我什么都不会。”

　　遇上了几个年轻人，教会他上网。大家没事混在一起。“没钱了就犯法。”偷厂房里的铜铝和空调铜管。

　　2006年6月13日，他们被周口市公安分局拘留。次年，赵贡献被判6年。

　　判决书上写着赵贡献生于1984年10月10日，还写着他曾辩称生于1990年4月14日，“没有证据不予采纳”。

　　一起盗窃的，有个生于1990年3月的，判了4年。

　　赵贡献后来说，自己只知道属羊，倒推错了，算成了1990年，至于月日，他认为记录者听错了。

　　赵贡献离开家之后，家人并不知道他去了哪里。直到接到一份入狱通知书。

　　五年里，就白雪平去看过赵贡献一次。

　　错误

　　赵贡献坐牢也没觉得特别冤，“自己是真偷东西了”。对于年龄，他说想过申诉，但申诉就不能减刑，放弃了。

　　后来的调查显示，电脑户籍上显示的1984年，是纸质户籍录入电脑时录错了。

　　盖有派出所公章的户口本上，1991年11月12日，是村干部填的。这个村干部，西华县公安局后来找到了，他说日期是赵贡献父亲提供的。

　　西华县治安大队大队长王培果说，当初将户籍信息录入电脑的，是东夏镇计生办人员。当时会电脑的人少，从计生办抽调人帮忙。

　　这名计生人员没找到。

　　白雪平曾经要求查公安局原始纸质档案，发现赵贡献那一页出生日期空白。

　　空白怎么会变成1984年？

　　王培果说，当时录入户口经历了两任派出所所长，很难查出原因。

　　当年审理赵贡献案件的法官刘红兵对案子已记不太清。他说，按1984年判肯定有确实证据的。依据的就是公安局网络系统的户籍证明。

　　赵贡献被判刑的时候，父亲还活着。赵家没电话。村支书赵勇敢说，村里没接到过核实年龄的电话。

　　减刑一年，2011年6月赵贡献出狱。

　　证言

　　户口本，接生婆的证言，父母结婚的证明，其他证据。带着这些，赵贡献去改年龄了。

　　周口市公安局纪委书记杨杰说，按一般程序，有这些足够了。

　　但是，赵贡献的事情不一般。到底改成哪一年呢？1991年11月，那5年牢怎么办？1990年4月，这些证据怎么办？

　　在赵贡献2006年被抓后的笔录上，出现了两个年龄。第一次，赵贡献说1991年11月12日，第二次，说是1990年4月14日。笔录中，问他为什么说得不一样，赵贡献回答，说小一点，能够少判。

　　这是周口市公安局的最大疑虑。

　　万一他就是1990年的呢？

　　从东夏派出所到西华县公安局再到周口市公安局，一年多来在村里反复询问。

　　现在到村里，一提赵贡献，村民都恍然大悟状，“又来问多大了”。

　　白雪平觉得很可笑。侄子多大自己清楚。她有个儿子生于1991年正月初六。比赵贡献大十一个月。

　　但是，“万一他孩子是比赵贡献小几个月呢”，王培果说。

　　邻居证言，赵贡献的奶奶当年做了两个小帽，“一年得了两个孙”。杨杰觉得更合理的是，两个孙子都生下来才做小帽。如果一个孙子正月初六，那另一个还没怀上，怎么就知道是男孩？

　　另一个证人是附近村的接生婆赵翠花。她写了份证言，赵贡献生于1991年11月。

　　赵翠花说，当时天已经很冷，她带着自己的小儿子给刘桂英接生。她的小儿子生于1991年正月。

　　之所以印象深刻，赵翠花说是因听不懂刘桂英说话，“她说话蛮”。

　　这个证言被质疑。王培果说，接生婆的证言可信度低。她接生了几百个孩子，怎么能清楚记得赵贡献？

　　公安局找了她几次。有次想拉她回局里做笔录，她死活不上车。

　　赵翠花说，“我又没犯法，村里人怎么看我？”

　　问她为什么记得那么清楚。有次她提到是因当时本家族有个白事，再追问什么白事，又说记不清了。

　　杨杰说，你看，白事她不记得，赵贡献出生日期咋就记得那么清。

　　反复询问，证人证言已经很不可信了。村支书赵勇敢说，村里的孩子不像城里人那么金贵，自己家孩子还记不清呢，谁记别人家孩子？

　　僵局

　　赵贡献出狱的时候，父亲赵百灵已处于弥留之际。想让他写个证明，纸都划烂了，什么也写不出。一个月后，去世了。

　　白雪平和西华县公安局都想找到赵贡献的妈妈，都没有结果。

　　杨杰说，找到妈妈其实也不行。她说的就一定是真的？

　　可以测骨龄。赵贡献要求到公安部测。西华县公安局问了公安部，公安部只测在侦的刑事案件。

　　去郑州测，赵贡献不乐意，“我怕他们找人”。

　　2011年11月，赵贡献因偷窃空调铜管，被劳教一年。他说自己在劳教时，西华县公安局偷拍他的骨骼资料。所以他不信任。

　　骨龄测试也陷入僵局。而且测试会有误差。杨杰说，即使测了骨龄，“那就一定能证明他生于哪年吗？”

　　对赵贡献年龄调查的报告，厚厚一叠，分别有，赵贡献生于1991年的证言，赵贡献生于1990年的证言，记不清楚的证言。

　　王培果说，这个调查，比他们做的很多刑事案件费得时间还长，还要复杂。

　　白雪平不认可这种说法。户口本是你们发的，凭什么不承认？

　　常理是该按户口本算，杨杰说，但后面有一系列法律后果，必须谨慎。

　　白雪平手里还有个书证。是2003年赵贡献被打住院的病例，和寻求司法帮助的委托书。上面写着赵贡献12岁。“难道我们当年就知道他要犯罪而造假？”

　　再审

　　杨杰说，这件事情难就难在没人敢拍板。

　　赵贡献因年龄的事情多次上访。周口市纪委书记曾经专门下了批示，说不能耽误别人一生。

　　“我们真的很重视。”但是，杨杰说，“我们不敢负这个责任”。

　　1990年和1991年，意味着罪与非罪，“这是根红线”。

　　杨杰说，调查有矛盾，“我们拿不出建议”。日后别人问起，你凭什么证明他1991年出生，“我们自己也没有信心”。

　　杨杰说市纪委多次督促，他拿上所有材料去汇报，市纪委也不知道如何下结论。

　　都在等公安的建议，杨杰说，我们的建议就是，“这个事情要慎重决定”。

　　慎重了一年多，赵贡献还没有身份证，没办法出门打工。

　　他有时窝在家里，有时松松垮垮跟在婶子后面，到县城上访。

　　杨杰觉得，调查的所有东西都摆在这里了。公安没办法写结论，赵贡献应该去法院申请刑事案件再审。

　　经过这段时间的奔走，白雪平了解了一些法律知识。她说，法院再审，还不是要退回公安机关吗？

　　杨杰说，公安机关会将这些东西提交法院，由法院决定赵贡献的出生日期。“如果他们不能判定，那应该疑罪从无的原则，撤销原判”。

　　杨杰认为这是一条最好的道路。

　　赵贡献之前去周口市川汇区法院交过刑事再审申请书。法院建议先走公安行政确认程序。所以他又找了公安纪检部门。

　　2012年11月30日，赵贡献和婶子又到法院申请。法院目前已启动了刑事再审的审查程序。按照最高院的规定，法院应在3个月内答复是否再审。

　　白雪平说，希望不会又是一年多的等待。

　　□新京报记者 张寒 河南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