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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乡土建筑文化调查者、研究者、记录者和普及者的旷野呼告

陈志华 活得有文化和活得没文化是不一样的(2)

2012年12月08日 星期六 新京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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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建永定县某土楼破坏现状。 李玉祥 摄
福建永定圆楼破损后的修缮。 李玉祥 摄

  (上接C03版)

  如果重视历史,

  我们会更文明

  比起没有钱做调研和出书的事情来说,更让陈志华着急的还是,他们的调研速度远远赶不上乡土建筑被拆毁的速度。福建土楼一成为世界文化遗产,参观的人就多起来,当地立即把底层的住家房子拆掉,摆上饭桌供游客吃饭。(《中国乡土建筑初探》中收录了福建土楼破坏现状的照片,见右图。)

  大部分的村子都搞改革,搞旅游,卖门票,门票一开始卖,老房子十个有八个就烂掉了。烂掉了人们也不在乎,觉得再造一个就好了,“本来那些老房子应该是历史文化教材,现在却全都是虚假的。全是假的还保护干什么呢?骗子孙的。”

  意大利的古建筑是全世界保护最好的,陈志华有一年去意大利,一个小小的国家一年培养出3000个人来负责保护古建筑。旅游、门票这些都要有专人做出保护规划,他们会规定一个地方一天的游客不能超过多少人。日本的皇家花园一次只能进7、8个人,而且还得跟着导游走。“像我们的故宫,一年有8万人,这都发昏了,还自以为了不起呢。我们就要挤,挤不进去就要骂。”

  故宫申遗的那一年,陈志华陪着英国费尔顿爵士在城墙上走,到了西北角往下面看,有个木匠拿了三根木头支起来,挂着水壶在烧开水。费尔顿爵士那时已经七八十岁,吓得跳起来,喊道“故宫里面怎么可以有火呢!”走到故宫后门的管理处,费尔顿看到墙上有棵长了20年的树,老头子又火了,他对管理员发火“你们是干什么的!这是世界遗产啊,不是你们中国人的,是全世界的,怎么可以长那么粗的树!”

  后来又到天坛去,费尔顿发现自己坐的汽车打算直接开进去,他就急得直跺脚,“我们怎么可以坐着车进天坛呢!”陈志华赶紧骗他说:“因为你是专家,我们照顾你。”费尔顿立即说:“要是我坐着车进天坛,我还算什么专家!”

  之后他们又去了敦煌,费尔顿看到墙上有潮气,就问这种水印和潮气都怎么处理。管理的人回答他们有仪器,费尔顿一看挂在墙正当中的仪器就又火了,“我问你,如果墙发生返潮的话,是从中央开始还是从墙角开始?!”

  问陈志华遇见这些事是不是也和费尔顿一样生气,“我?我已经麻木了。别处这么干不稀奇,但敦煌这样过分了吧。敦煌啊!怎么能犯这种错误。”

  面对那些有疑问到底为什么要搞乡土建筑保护的人,陈志华很想告诉他们,因为这是历史文化。文化不能当饭吃,也不都是很漂亮,如果没有人做,饭还可以照样吃,人还可以照样活,但是活得有文化和活得没文化是不一样的。“如果我们重视了历史,就会更文明一点,更善于思考,更知道好歹。一个国家一个民族,这么一大片土地蕴含着衣食住行,乡土建筑是这四大项的其中一项,如果将来弄得连个痕迹都没有了,有这样对待历史的吗?”

  【记者手记】

  陈志华的泪与苦笑

  2008年3月的一个下午,在清华大学附近荷清苑小区陈志华的家里,我第一次见到他。他坐在客厅的沙发上,背对着窗户,我们起初是聊他出的一本新书,之后就谈到了古村落的消亡,说着说着他哭了,用手抹了一把眼泪,这对他来讲是个沉重伤心的话题,尽管彼时他身后夕阳西下是幅美景。4、5年后,再次见面依然是在同一个空间,依然是一个下午,采访结束后的两个月,他要去住院。我问他身体怎么样,他回答:“我现在就在住院。”对他来说,只要没有在做乡土建筑调研工作的日子里,就和住院没有区别,尽管他已经83岁。我们的采访依然避不开几年前让他落泪的话题,讲起这些他有一肚子的话,却不再有泪,我听到最多的是他的苦笑。问他还难过吗?他回答“麻木了。”

  我想,我忘不了几年前他的泪,我更忘不了如今他的“笑”。

  【陈志华说】

  保护古建比登月还要新鲜

  我母亲是纺织能手,但不识字,甚至没有名字,只叫“大丫头”。我幼年时候,母亲告诉我,我是我父亲在“湾”(水塘)边一锄头挖出来的。但在我出疹子的那些日子里,她在床边给我唱了许多民歌,都那么有趣,那么好听,到现在我还能背出几首。整个八年的抗日战争,我都在深山老林里的流亡学校里读书,高小和中学。衣食不周的饱学老师教养着我们,勤劳慈善的山村大婶怜爱着我们,我一生最记得牢的一句白话诗是艾青写的:“为什么我的眼中常含泪水,因为我把这土地爱得深沉!”这土地上,有生我养我的父老乡亲,我忘不了他们。

  为了这个爱,我把干了大半辈子的学术工作都扔掉了,一退休,当年就决心上山下乡,邀上年富力强也曾在农村生活过的李秋香老师去调查祖国的乡土建筑。一度还有楼庆西老师合作。“暮年变法,学者之大忌”,我却没有半点留恋和动摇。我不能忍受千百年来我们祖先创造的乡土建筑、蕴藏着那么丰富的历史文化信息的乡土建筑被当作废物,无情地大量拆除。有些竟是整村整村地拆除。我们当然有能力造出更舒适、更安全、更方便的崭新的农舍来,但我们,我们任何人,造不出几千年的历史、造不出古老的文明、造不出先人们的奉献。忘记祖先,不等于进步;进步不能以鄙薄祖先为标识。哪一个人,敢忘记老祖母脸上的一块疮疤,更何况那其实是一粒美人痣!祖先们发明了钻木取火,那智慧远远大于你使用电脑。你开着最新的汽车在高速公路上飞跑,对人类文明进步所作的贡献却远远不及祖先们驯服了一匹野马。我们现在当然要电脑,要新式汽车,要用功夫去创造更先进得多的东西,但我们要记住祖先们是怎样含辛茹苦、坚持创造和进步的。我们要懂得感谢。我们还要明白,一切伟大的发明创造,依靠的都是从钻木取火和驯服野马之类的成功点点滴滴积累起来的。

  好在世界没有在空前的进步大潮中失去理性、鄙薄过去,相反,进步提醒了人们尊重过去,是过去的人创造了今天人们享受着的进步,于是,几乎全世界都掀起了汹涌的保护历史文化遗产的浪潮。保护古建筑和古建筑群体成了世界性的群众运动。这场运动,按时代说,比人类登月还要更新鲜。它是向前探索、向前开拓的回应。它一点也不拖累前进的脚步,它的追求是保证一切向前的运动只会使人类的文明更丰富、更有活力、更深入每个人的胸怀,而不是逼迫人们忘记历史,失去对文明创造者的尊敬之忱、感激之心。这样的思想感情,会是人类进步的障碍吗?

  ……

  我们盼望同道朋友们越来越多,不仅仅是摄影和写作的,最好还有奋身投入乡土建筑的保护工作中来的。请朋友们原谅,我用了“奋身”这个词。我敢告诉朋友们,退休之后,也便是我们乡土建筑调研工作开始之后,除了住过几次医院,二十二年来,我天天都在工作,包括现在这个除夕夜,窗外正闪烁着烟火,炸响着鞭炮。当然,我还是要为我们工作的粗疏和知识的欠缺向朋友们道歉!

  ——录自《中国乡土建筑初探》作者后记

  C03-C04版采写/新京报记者 姜妍 见习记者 江楠

  C03-C04版人物摄影/实习生 王政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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