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成荣停职后的366天

　　33岁的汪成荣是青海省体育系统中的一颗螺丝钉，自1989年开始，他在这个系统中留下了15年运动员经历和7年教练员经历的记录。这位土族青年是系统的受益者，经历、事业、财富和资源均来源于此。他曾设想过无数种未来，却从未想过自己会被这个曾经熟悉、如今冰冷的体育系统排挤出来。2012年就要过去了，汪成荣仍待业在家，离群索居，过得并不快乐。

　　巨额奖金引发纠纷

　　北京残奥会荣誉教练汪成荣获得149.91万元的奖金，却因拒绝上交被单位停职

　　低温和大风在12月28日袭击了青海省西宁市，快步走在南关街上的汪成荣用手捂着耳朵，脸色很难看。因为没能在省体育局找到他要找的人，他感到不高兴，嘴里一直嘟囔着：“整整耽误了一年时间，什么都没能解决。”

　　一年前的12月28日，青海省体育工作一大队教练员汪成荣接到了《关于对汪成荣同志停职的处理决定》。366天后，汪成荣依然觉得自己遭罚是个黑色幽默：“不就是看我得了奖金，他们想来分这笔钱嘛！”

　　汪成荣口中的这笔奖金高达149.91万元。西宁市统计局2011年12月数据显示，当时该市商品房均价为3621元/平米，这意味着，即使是在这座西部省会城市的中心地区，接近150万元的奖金也能轻轻松松地购得两套以上100平米的房产。

　　在汪成荣看来，财富的归属不容争议，他手中有一份中国残疾人联合会体育部提供的函件，显示这是中残联向2008年北京残奥会中国体育代表团教练员下发的奖金，而他正是奖金的主人。

　　2005年，在青海体育系统内“工作压力不大”的汪成荣被借调到中国残奥管理中心，他的头衔变成“国家残疾人中长跑项目主教练”。2008年，北京残奥会上惟一的青海籍田径教练员汪成荣带领6名队员参赛，取得3金1银，打破2项世界纪录，还有3个前8名的成绩。这位地方教练向中残联交出了一份漂亮的成绩单。

　　金牌战略的丰收也促成了嘉奖的空前之作，据中国残疾人游泳队总教练张鸿鹄透露，北京残奥会的奖金约是悉尼残奥会的20倍，这意味着除了“兢兢业业、恪尽职守、科学训练、成绩突出”的精神奖励外，汪成荣还将获得一份极为丰厚的物质奖励——2011年10月，中残联向汪成荣的个人银行卡中汇入149.91万元。

　　逢时的汪成荣是幸运的，但又是不幸的。得知下属获得巨奖，青海省体工队要求汪成荣上交奖金，由组织进行再分配。汪成荣对上级的“特立独行”极为不满，“我问了一大圈，其他省市借调的教练都没碰到我这样的倒霉事儿。”

　　“谁也不能拿走我个人的钱。”汪成荣如此强硬的缘由有三：中残联有确认函；奖金汇入个人账户；单位此前并无相关规定。

　　坚持这是组织无权过问的个人奖励，汪成荣不出意料地被停职。汪成荣的弟子、北京残奥会两金得主张振说：“成绩这么好，我还以为青海方面会给汪教练一些奖励，没想到适得其反。”

　　进京告状无功而返

　　汪成荣也曾进京向国家体育总局告状，得到的答复是：总局无权处理奖金纠纷

　　“我没想到事情会越来越严重。”事态的发展让汪成荣始料未及，停职、停发工资和福利待遇只是开始。2012年的2月7日、2月13日、2月21日和2月23日，汪成荣连续4次接到单位通知，指向非常明确：“将中残联打入你个人账户的奖金数额如实上报。”

　　不得不提的是，汪成荣曾在谈及奖金数额时少说了60万，而在中残联向青海省体育局发函确认汪成荣的奖金近150万时，这位教练员立刻在道德层面陷入被动，相关方面谴责他“隐匿搪塞、消极抵触，对组织和领导不信任，不能开诚布公”。

　　无形的压力波及到了汪成荣的家庭，汪成荣的妻子孙英杰是昔日中国女子中长跑项目的当家花旦，2002年亚运会5000米和10000米金牌得主，曾于2005年向教练王德显讨薪，在媒体的推波助澜下，孙英杰拿到了60万元和位于北京五环以外的一套70平米住房。妻子的成功经历显然让汪成荣得到了启发，他也试图求助于舆论。

　　3月1日，《新京报》率先报道了汪成荣与青海体工队的百万奖金之争，将青海省体育系统内部的利益分配问题摊在了公众面前。

　　翌日，青海省体工一大队在青海省体育局官网上就《新京报》的报道作出情况说明，解释了对汪成荣连续施压的缘由：“汪本人作为国家工作人员有义务向单位如实汇报包括工作表现、奖金收入等方面的真实情况。而且近几年在大学生运动会、农运会、少数民族运动会、城运会等大型运动会上，大队均外派教练员，外派教练员回队后也均向大队做汇报。”

　　与此同时，青海省体工一大队拿出了1月16日制定的奖金分配意向方案：“奖金额的50%给汪成荣，30%给辽宁、江苏、云南的教练员及有关参与人员，10%给青海省残联有关参与人员，10%给大队后勤、场地及科研人员。”青海省体工一大队方面还强调，汪成荣所带运动员均为外省已培养多年的世界优秀运动员，曾在全国和世界比赛中获得过冠军。言下之意是汪成荣只是功臣之一，并无权力独享这笔巨额奖金。

　　“把单位内部事儿捅到了社会上，领导对我更不满意了。”汪成荣自觉骑虎难下，只能据理力争，他认为上级制定的分配方案不公，“以前就没有上交50%的规定，我先得了奖金，它再规定如何分配，这不是耍无赖吗？”

　　看起来，双方都没有缓和的余地。4月11日，汪成荣、孙英杰夫妇赴京向国家体育总局告状，经历7天的等待，他们收到了最终答复：总局无权处理奖金纠纷，建议汪成荣向青海省信访部门反映情况。汪成荣说，他曾向青海省信访部门写信，结果石沉大海。

　　汽车销售店打零工

　　待业在家、无所事事，汪成荣受朋友之邀去了西宁市一家汽车销售店打工

　　28日下午，阴郁寒冷的天气让汪成荣担心寄放在姐姐家的孩子，去超市给儿子买了奥特曼玩具和零食，他便驱车赶往距离西宁190公里的民和县中川乡，那也是他的老家，三个姐姐至今还在乡下生活。刚刚抵达民和县城区，汪成荣就碰到了大雪，他对记者说，冷雪让回乡山路变得又滑又硬，所以决定在县城住一晚再走，他自嘲说：“我现在是闲人，有的是时间。”

　　还在青海省体校和青海省体工队做运动员时，土族小伙子汪成荣每天的训练密度是2到3次，每天的训练总量达到50公里。退役后，成为青海省体工队教练员的汪成荣也不觉得轻松，家和多巴基地的距离接近30公里，早起晚归，每周只能休半天，用妻子的话说，他可是个大忙人。“有时候外出集训，逢年过节也不能回家。”孙英杰说。

　　青海省体工队的停职通知让汪成荣迅速告别了过去，昔日忙人成了闲人。4月份，汪成荣夫妇在西宁、北京、沈阳三地往返，他还没觉得有什么变化，但在回到青海后，突然有了大把时间的汪成荣经常“不知该干点啥好”，照顾孩子成了生活中的头等大事，偶尔有空，他会去楼下体育场走上几圈，再无其他活动。和年初相比，他很快就胖了五六斤。

　　在待业的日子里，汪成荣曾经试着找些事情做。7月份，他的朋友老马在西宁市城东区开了一家汽车销售店，老马主动找汪成荣帮忙，汪成荣也欣然接受：“朋友看我实在是太闲了，总憋在家里，心情也不好，就想给我找点事儿做。”

　　在这家日系车销售店，汪成荣不用穿正装，拿的是固定工资，每月3000元，保底，但没有提成奖励。汪成荣觉得新鲜，每周上7天班，特别积极，“刚开始什么也不懂，总出错，但慢慢就熟了，我觉得我做得挺好。”汪成荣自感满意。

　　老马向记者介绍说，汪成荣的业绩在新人中算不错的，4个月的时间里，这位长跑健将和金牌教练就卖出了七八辆越野车，总销售额近300万元。

　　11月中旬，汪成荣的孩子得了重感冒，孙英杰自己照顾不过来，他停了工作，回家帮忙，再也没回店上班。“我已经跟我朋友说了，总在他那帮忙不是长久之计。我得想想办法，不能总这么待着。”对于下一步，汪成荣似乎还没有打算。

　　老朋友们都躲着他

　　与突然到来的、令人压抑的空闲相比，社交上的尴尬更使汪成荣感到不适

　　23年来，汪成荣在青海省体育系统中如鱼得水，但与国内大多数运动员一样，他的社交圈并不宽广，“我的绝大部分朋友都是体育圈里的，因为我这么多年一直在体育圈嘛。”

　　汪成荣的家正处于青海省体育系统的中心，周围3分钟的路程内有体育场、羽毛球馆、网球馆、青海省体育彩票管理中心、西宁市体育宾馆和各类体育用品商店。在这里，汪成荣能经常性地碰到以前的同事，让他不解的是，似乎一切都发生了变化。

　　汪成荣对记者说，自从他和青海省体工队的矛盾公开化之后，一些老朋友和老同事，远远地见到他，像躲避瘟疫一样扭头就走。“以前都是一起吃饭喝酒的好哥们儿，平时无话不谈，现在竟然都不和我说话了。”汪成荣对此只能报以苦笑，“这样的事有很多次，我已经记不清了，你说我又不是炸弹，他们干吗躲我那么远？”

　　汪成荣向记者展示了一条发自12月中旬的匿名短信，其中有这样的字句：“自你从单位离开后我们很想和你坐坐，很想给你打电话问候一下，但是单位领导让有些人告知我们不能和你接触，被发现者就得下岗。”

　　汪成荣说，他很想知道，这是哪位朋友送来的关心，但数次拨打该号码，始终处于关机状态。发生了这件事之后，汪成荣自称能理解朋友们的做法，“我现在是一个敏感人士，朋友们这样做，我想也是为了保护自己。”

　　汪成荣嘴上说着理解，但他的一位朋友说，汪成荣还是没能适应离群索居的状态，他压根儿没想过自己会突然离开大院、基地和体育场。

　　这个庞大的体育系统曾让他感到熟悉和安全，他对这一系统的热爱和感恩也能从种种细节中窥得一二：汪成荣和孙英杰在北京奥运会开幕当天领取的结婚证，儿子的生日也是8月8日，和中国体育的大日子不谋而合。

　　汪成荣的微信背景是灯火通明的“鸟巢”，在他们位于西宁市“奥运世纪花园”小区的家中，摆满了夫妻二人职业生涯的经典图片，近百枚奖牌被放在一个特制的玻璃橱窗内，北京奥运会吉祥物“福娃”被摆在显著的位置，连门厅的灯也被独具匠心地设计成了奥运五环标志。

　　“拜访”领导再次扑空

　　被停职的汪成荣没有停止抗争，但至今没有得到满意的结果

　　8月份的伦敦奥运会后，中国竞技体育系统再次迎来利益再分配的重要时刻。此时青海省最热门的体育人物是伦敦奥运会女子20公里竞走的铜牌得主切阳什姐，除各类精神奖励外，这个出生于青海省海北州海晏县的农村小女孩至少获得了60万元的物质奖励。

　　青海教练员汪成荣渐渐淡出了人们的视线，但他并没放弃与青海省体育局方面的交涉。汪成荣最后一次和官方联系是在今年6月末的环青海湖自行车赛前，这项赛事是青海省内三大招商平台之一，也是青海省委、省政府宣传青海的重要举措，汪成荣选择此时前往负责承办这项赛事的青海省体育局，也有施压的意图。

　　汪成荣夫妇和省体育局局长冯建平的对话过程并不愉快。按照汪成荣的说法，虽然冯建平承认“确实没有相关文件”，但态度没有松动，要求汪成荣上交奖金，才能继续谈别的问题。冯建平则在电话中向记者透露，让他很不满意的一点是，汪成荣夫妇竟然“威胁”他，“他们说要在环湖赛现场打标语，我说你们去吧，我不怕。”

　　汪成荣于12月28日前往青海省体育局“拜访”局长，但冯建平在外开会，让他扑了个空。这样就出现了本文开头的一幕。随后汪成荣前往多巴国家高原体育训练基地，准备找上级领导、青海省体工一大队队长杨海宁再谈谈，结果再次扑空，他不免有些沮丧。

　　对于青海省体育局方面的做法，时任北京残奥会中国田径跑跳组领队的杨祥运亦有表态，他称青海方面做法欠妥，“他们要求汪成荣上交奖金，是有损青海形象的。”

　　28日，刚刚参加完全国体育局长会议的冯建平在电话中向记者强调，青海省体育局对此事的态度非常明确，要按照2012年年初的奖金分配方案来办事，目前汪成荣拒不遵守相关规定，导致这件事只能“放着”。今年3月份，杨海宁在接受记者采访时也曾表示，这件事情的进展情况要取决于“汪成荣的态度”。

　　北京市社会科学院体育文化研究中心主任金汕发表意见称，此案应成为体育部门建立相关制度的契机，“比赛奖金的分配往往会引发体育界内部矛盾，随着市场经济到来，体育相关的利益矛盾的多元化、激烈化不可避免，应该尽快建立制度性规定。”

　　■ 一年记

　　2011年12月28日

　　收到青海省体工一大队下发的《关于对汪成荣同志停职的处理决定》

　　2012年2月7日、2月13日、2月21日和2月23日

　　连续4次接到单位通知，要求其将中残联所发奖金如实上报

　　4月11日

　　赴京向国家体育总局告状，无功而返

　　6月末

　　与青海省体育局局长冯建平交涉，话不投机

　　7月

　　到西宁市一家汽车销售店打工，4个月推销了七八辆越野车

　　11月

　　停工，未再回汽车销售店上班

　　12月28日

　　前往青海省体育局“拜访”局长，扑了个空；之后想找青海省体工一大队队长杨海宁交涉，再次扑空

　　专题采写

　　新京报记者 范遥

　　西宁报道 

　　新京报制图

　　师春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