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家卫 “4小时版本”是多年以后的事

　　《一代宗师》上映后，正在泰国制作国际版的王家卫接受新京报记者的电话专访。对于影评人举行的辩论会，他认为，大家能进行热烈讨论就是好事，但自己不会参与，“因为我想讲的都在电影里了。”而谈到为何拍片慢，他笑着回答：“其实我不是慢，我是仔细，就是这么简单。我想我比很多人都快。”

　　王家卫透露，国际版会和当前公映版略有不同，“整体内容差不多，但叙事方式会有变化。”至于到底有何变化，他不愿多提，等2月7日柏林电影节开幕日，便知分晓。

　　拳理和训练过程慢慢会与人格融合

　　新京报：这部影片的评价两极化，你都有关注吗？大家的各种看法和你最想要表达的东西是一样的吗？

　　王家卫：对于外界的评价当然有耳闻。电影是个载体，每个人看完都有自己的感受，让观众自己讲比较好。有些观众评价影片的结构，有些关心感情的起伏，也有人认为这部电影多精致、再现了民国的氛围，但我觉得，这部电影最重要的还是讲述民国武林，武林就不能没有功夫。这部电影最大的挑战是怎么去把功夫表现出来。

　　一开始我和八爷（袁和平）有过沟通，我希望《一代宗师》从画面和动作上能看出每个门派。每个门派都有自己的手法和哲学，叶问和宫二，如果不是从小到大练习功夫培养的思维方法，他们的人格就不完整。

　　新京报：但普通观众不一定能看出门派的差别，能帮忙普及一下吗？

　　王家卫：譬如说，分辨咏春拳和八卦掌，八卦掌是走圆形的，是走偏门抢攻的，它的方位是前后左右上下，所以宫二会说“咏春拳只有眼前路，八卦掌要兼顾到身后身”,因为咏春拳基本上是直线的，攻和防是在一起，只有眼前路。咏春拳以前的电影里有很多表现，但拳理是什么，我想通过电影给大家看。梁朝伟这次展现的咏春八脚（撑、踹、蹬、凿、扫、钉、摊、挑），大家在以前的电影里都没见过

　　八卦掌在电影上也没有具体地讲过，比如六十四手就是八卦掌的基本功能，宫家的六十四手则是带有形意路的八卦掌，因为形意拳和八卦掌两门是通的，形意比较刚烈，补充了八卦掌的阴柔，两个一起练就会刚柔并重。我们从小听过的郭云深老师（注：清末武术家）的半步崩拳，我拜访过很多形意门的老师，包括这部电影的编剧徐皓峰也是形意门的，他对这门派很有研究。我们就把形意的半步崩拳都放在电影里了。

　　八极拳最有名的是李书文，我们都希望很具体地表现出来，你不掌握这些特点，没法展示这些拳的拳理和它的风格。八极拳有个说法叫“硬开门”，不等你开门，他们就会硬闯进来。

　　新京报：你觉得门派的风格会影响到人物的命运？

　　王家卫：对，你选择哪个拳种，它的拳理和训练过程慢慢和你的人融合在一起。叶问是坚持做人只有眼前路、没有身后身，因为咏春的拳理就是回头无岸。我为什么把叶问跟宫二对立，他们也是一阳一阴，代表了两种人生态度，一种人眼睛永远望着前面，宫二是永远看后面，到最后她宁愿留下，因为她一生都在回头。所以为什么梁朝伟说她缺一个转身，她没往前看。那老猿挂印的那个回首望月，就是说很多时候回头是一种回想，一种反思，但有时候也是怀旧。

　　我们没能力要求大家牺牲4个小时

　　新京报：你曾在发布会上说还可以剪辑3个月，上映版本不是你最完美的版本吧？

　　王家卫：所谓3个月、6个月，对于这部电影你可以继续慢慢弄，每个阶段都有不同的看法，今天这个版本是今天这个看法，明天做出来会有不一样，哪个好我不敢说。有时候是你迷在这件事里面、有自己特别的感受，观众不一定会认同这一点。我不认为现在上映的是半成品，这部电影我花了很长时间，绝对不会匆忙剪出来嘛。有观众感觉我很赶，所以就觉得声音或画面还没做到完美，这个意见我也有注意。

　　新京报：有香港媒体报道说你希望4小时完整版能上映，真的是这样吗？

　　王家卫：我想这应该是多年以后的事情，就像《东邪西毒》终极版那样（笑）。4小时版本准确的意思是：我们拍的素材是可以剪辑成4个小时，会让每个角色的故事都完整，但这样的安排不会是一个最佳的结果。

　　我原来的想法就像民国的章回体小说，小时候看平江不肖生的武侠小说，每个章回都是讲一个人物，或许这个人物下个章回就不见了，再下去也不会出现。人生也有点像这样。我曾想让《一代宗师》就用10个章节讲10个人物，但我心想观众肯定不会习惯。我们没有这个能力要求大家牺牲一天里的4个小时看这个电影，尤其是当你对这个电影还不太了解时。我们往后有机会会做4个小时的电影，愿意看的人过来看一下。

　　新京报：张震扮演的一线天、赵本山扮演的丁连山在4小时版本里都会有完整地讲述？

　　王家卫：是的。但这是以后的事情，如果遇到合适的机会可以把他们的故事发展开来。就像丁连山和宫保田，他俩是第一代中华武士会的精英，当年和辛亥革命都有关联，故事都很精彩。

　　这些人身在武林，其实都裹挟在政治里

　　新京报：宗师们的人生变故和大时代关系很大，这么看来，一线天、丁连山等都和军政界有瓜葛？

　　王家卫：宫老爷子开场来到佛山是代表中华武士会，这个组织就是同盟会的嘛。这些人身在武林，其实都裹挟在政治里面。我们后来在电影里没有选择讲述背景，宫老爷子为何是1936年来到广东，那时候刚好是两广事变（广西的新桂系和广东的陈济棠粤系借抗日之名反抗蒋介石）所以南北分家，宫老爷子在这个时候说“南拳北传”是非常不适宜的，所以他会面对困难，但他还是坚持自己的想法：“拳分南北，国也分南北吗？”

　　一线天基本就算是特工，民国是个暗杀的时代，所谓面子和里子，面子上是做光彩的事情，里子却是搞暗杀。一线天的原型来自两个人，一个是八极拳的大师，叫李书文，他出手不留情，但人非常懒，他说有用的一招就够。另一个是台湾的大师，叫刘云樵，他在民国时代是一个特工，也为抗日做了很多事情，之后到了台湾也是发扬八极拳。

　　新京报：电影中你对主角的军政背景还是做了虚化处理，为什么？

　　王家卫：《一代宗师》确实有政治关联在里面，但所谓的江湖、武林，是相对于朝廷的，它和政治有关联，但永远要保持着距离。

　　新京报：宗师南下，这和你家当年从上海南迁到香港很像，拍这部片是不是也有个人情怀在里面？

　　王家卫：唯一的个人情怀是：我原来的构想是从家旁边那条路的武馆讲起。为什么一线天要开理发厅，因为小时候我家对面有一个上海理发厅，那时经常去理发，也没觉得有多奇怪，后来做资料搜集时才发现，原来形意门最早来到香港就在楼上开宗立派，楼下的理发厅里很多都是他们的徒弟。最早我想拍香港街道上的武馆，但发现他们都来自内地。于是现在的故事就是从他们的根说起，最后他们流落到了香港。

　　【我心中的“民国范儿”】

　　最有意思、最值得去探讨和纪念的是那个时代的精神。从清朝到共和、北伐、抗日，在这个过程里，很多人在面对困难时，还保持着自己的情操。那个年代的人对信、义、家庭、国家都有自己的坚持。应该珍惜的是民国的精神，在民族最困难时还有这一批人坚持可贵的信念。宫二为何在最后说，面对这个大时代，民国就是这个大时代。为何有些武师选择留在香港，不是因为他们没落了，而是要保持他们的尊严。

　　【回答观众疑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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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宫二的戏份超过叶问引发了较多争议。可能多数观众都是来看“一代宗师叶问”的，为何做出这样的安排？

　　王家卫：这个戏份的比例我没仔细算，但人物戏多戏少很重要。宫二是我杜撰的人物。她非常传奇，民国这样的奇女子很多，比如施剑翘。（注：施剑翘是奉系第二军军长施从滨之女，为报杀父之仇枪杀孙传芳。）宫二对观众来说是比较新鲜的，叶问呢，之前电影也拍了很多，大家对他比较熟悉。以前观众关注的是叶问的打，但我希望观众看到他的成长。他的成长不是从7岁开始，而是从40岁开始的。最有趣的是，叶问40岁之前什么都有，但40岁之后开始变得一无所有，唯一留在他身上的是武术赋予的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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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叶问妻子张永成这个角色呢，和宫二完全不一样？

　　王家卫：我跟宋慧乔说，你不是普通的大家闺秀，这个女人是一种大智慧。在这个戏里面，她第一个出场是在屏门后面。一般来说我们看电影，从男性的角度欣赏女人，好像女人是男人的宠物，这个故事相反，这个女人是把男人当成是她的宠物。为什么梁朝伟到最后没有再娶，因为有这个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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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很多资料说，叶问1950年去香港后绝口不提他在内地的事直到去世。这是否就是电影中所指“只走眼前路，不管身后身”？

　　王家卫：那个年代的人啊，都不太喜欢讲往事，就像戏里面章子怡对未婚夫说的，“没消息就是消息”。叶问到香港之后，从来不喜欢拍照。我在想，一个人为什么不喜欢拍照，可能是照片总是会让他想起某一些岁月，他不愿意再去想，所以不想再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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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片中叶问说因为战乱他没有去东北，但有观众发现片中有个叶问在宫家门口徘徊的镜头，他到底有没有去东北？

　　王家卫：这个应该交给观众去琢磨，可以说他去了，也可以说这只是叶问的梦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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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震扮演的一线天剧情很少，有观众觉得删除也可以，但你为何还保留了几段戏呢？

　　王家卫：张震和梁朝伟平行。两个都是开宗立派，但叶问有了光环，成为一代宗师，另一个就成了一代理发师。也就是戏里说的人活一世，有的活成了“面子”，有的活成了“里子”，能耐是其次的，都是时势使然。张震、梁朝伟的两场重要打戏都是在雨中，这不是观众说的重复，而是要强调他们都是一个平台出来的，面对这么多人，最后都能站着，但最后的境遇是不一样的。但这个武林啊，不能全都是拿着光环的人，很多人默默在做很多事情，他们没有光环，他们默默地把祖宗传下来的东西还给众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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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以往的电影中，人物都有着家长里短的对话，但《一代宗师》中人物说话格言警句变得很多，这是为什么？

　　王家卫：《2046》《花样年华》里面的人物都是我们身边的人，不可能在生活中讲一些特别玄的话。《一代宗师》讲述的是武林人物，那些深刻的话都不是我们编出来的，而是去访问武林的老师傅时他们随口讲出来的。他们是武者，讲话有一些特别的气场。如果你要拍一些武术宗师，缺少这样的台词，观众也不会认为这是真的宗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