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奇幻小说大多都有“场景设定”。这有点类似于上帝创世。作者安置大陆、设计海洋、创造历史,有时甚至还重置物理定理。一句话,他们造出一个虚拟小世界。科幻小说有时也创造这样的虚拟世界,但科幻小说的虚拟世界投射于未来,奇幻小说的虚拟世界则渊源于过去。前者的支柱是科技,后者的支柱则是历史。《冰与火之歌》的作者马丁就曾对记者说:他描述的世界就在地球上。它虽然不是我们看到的真实世界,却是一种“备选的世界”。
《冰与火之歌》的历史原型
马丁创造的这个“备选的世界”,和欧洲历史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冰与火之歌》主要发生在一个叫维斯特洛的大陆上。
不难看出,维斯特洛的原型是古代英国。熟悉英国史的人,会在这书中发现许多历史对应物。比如维斯特洛大陆被分为七大王国,而盎格鲁撒克逊时期的英格兰恰好也经历过“七国时代”;北境长城对应不列颠北方的哈德良长城;“红色婚礼”则对应着“黑色晚宴”(1440年,苏格兰的道格拉斯伯爵兄弟应邀赴宴,却惨遭斩首);至于《冰与火之歌》的故事主线,也有“玫瑰战争”的影子。这些相似性并非读者瞎猜,马丁本人也都承认。
在中世纪欧洲,并没有多少国家和民族的概念,真正重要的是家族。贵族家族有自己的地盘,自己的军队,唯一能把他们联合起来的脆弱纽带,就是对国王的效忠。所以国王的合法性非常重要。一旦合法性受到质疑,国家往往会陷入内战。玫瑰战争就是由此引起。“红玫瑰”兰开斯特家族和“白玫瑰”约克家族,都声称自己才是合法君主。于是爆发了30年的战争,最后两大家族都走向灭亡,新兴的都铎家族接管了英国。《冰与火之歌》第一卷刚出版,书评家们就提到了玫瑰战争,许多读者也注意到这一点。他们认为“红玫瑰”对应书中的兰尼斯特狮子家族,“白玫瑰”对应史塔克冰原狼家族,多恩领则对应威尔士等等。很多粉丝还开始钻研史书,希望从中研究出故事的结局。
但这是一厢情愿。一流的奇幻作家会从历史中寻找素材,但不会将小说沦为某段历史的简单映射。马丁自己也说过,《冰与火之歌》确实受到玫瑰战争的启发,但也受到了英法百年战争、十字军东征、阿尔比异端讨伐、诺曼征服等等的启发。你靠玫瑰战争史猜不出冰原狼家族的结局,因为真正统御一切的,还得是作家的想象力。
马丁的故事设定超越了中世纪欧洲。在维斯特洛的东方,还有一个厄索斯大陆。按照《冰与火之歌》的设定,在五千多年前,瓦雷利亚城邦在该大陆崛起,和吉斯帝国展开了残酷战争,并最终摧毁了后者,瓦雷利亚人将古吉斯铲平,在上面撒上盐、硫黄和头骨,这里面明显有第三次布匿战争的影子。此外,书中的征服者伊耿跨海西征,统治了维斯特洛,这一事件可视为“诺曼征服”的奇幻版;但在厄索斯大陆,在帝国废墟上建立的却是奴隶制城邦。它们富庶奢靡、阴柔脆弱,渗透着一种漫不经心的残忍。历史爱好者可以从中辨认出古代腓尼基城邦的一些痕迹。马丁把七大王国写得栩栩如生,但写到奴隶湾那些城邦,就显得有些浮夸。
英雄故事黑暗的另一半
我们可以把《冰与火之歌》和《魔戒》做个比较。《魔戒》的背景也是中世纪欧洲。评论家早就指出,《魔戒》中的善恶之战,折射的是中世纪传统社会和工业文明的战争。托尔金毫不犹豫地站在中世纪一边。他就像《亚瑟王传奇》的现代传人,将那个时代写得豪情四射光彩照人。《冰与火之歌》却完全不同。在马丁笔下,七大王国充满了抢劫、强奸、虐杀。善与恶之间模糊不清。所有人都像流水浮萍,在艰难世时中备受命运拨弄。很难说谁是正义,谁又是邪恶。
《冰与火之歌》和其他奇幻小说有个最大的不同点,那就是书中的人物不管看着有多重要,还是会随时说死就死。这吸引了一部分读者,也让另一部分读者受不了。这部小说是一部黑暗的书,虽然会不时散发出光焰,但它依旧是本残酷的书,就和命运本身一样残酷。读完这本书,你很难说作者有一颗柔和温善的心。马丁为自己做过辩解:“印第安纳·琼斯一口气杀死40个纳粹,自己却毫发无伤,这看上去很有趣。但《辛德勒的名单》里的英雄主义却更能打动我们。前者只是有趣,后者却能告诉我们很多人类本性的东西。”世界就是这么残酷,历史就是这么残酷。
信仰缺席的维斯特洛
七大王国和中世纪欧洲有一个最大的不同,那就是宗教被淡化。基督教是中世纪最核心的东西,是亿万人的精神寄托。在《冰与火之歌》里,维斯特洛人也有七神宗教。但是人们对它好像并没有多深的感情。书里几乎没有哪个人物是虔诚的。这要归因于作者本人。马丁自称多少是不可知论者,对上帝的存在颇为怀疑。他曾对记者质问说:如果真有上帝,为何世界还如此痛苦?这个古老的问题无人能回答。可是,维斯特洛被马丁的质问抽空了信仰,却没有其他的精神资源去填补这个虚空。它显得比真正的中世纪欧洲更残酷,更像一片道德上的荒原。
全书中最接近信仰的一段话,就是著名的守夜人誓言:“长夜将至,我从今开始守望,至死方休。我将不娶妻,不封地,不生子。我将尽忠职守,生死于斯。我是黑暗中的利剑,长城上的守卫,抵御寒冷的烈焰,破晓时分的光线,唤醒眠者的号角,守护王国的坚盾。我将生命与荣耀献给守夜人,今夜如此,夜夜皆然。”这样的忠诚感、荣誉感虽难能可贵,却不足填补信仰的虚空,不足以支撑起一个没有准则的苦难世界。马丁无疑知道这一点。也正因如此,他书中几乎所有人物都像福克纳所说的那样:“他们在苦熬。”
本版撰文
押沙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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