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时代极端的悲和深沉的爱都浓缩在一台自制的呼吸机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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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6年,家住浙江台州黄岩区上郑乡干坑村的付家老三付学朋在城里打工,遇车祸高位截瘫。因重症监护室费用昂贵,2008年,付学朋出院,但他不能自主呼吸,也买不起几十万元的呼吸机。
医生便教了付家夫妇一个笨办法:按压简易呼吸器。这个方法一用就是七年。
七年了,母亲王兰芹和父亲付敏足终于睡了一个踏实觉。
我能想象2013年1月30日的这个夜晚,既没有电机的轰鸣声,也不用频繁起床。更重要的是,夫妻俩心里知道,儿子很好。
说实话,这个选题,当初我最初并不想做,太悲情了。
记得1月26日,一个为选题发愁的夜晚。编辑发来一条新闻:父母手捏呼吸球为儿子续命5年。看我犹豫,编辑说,呼吸机是个好意象,做吧。
我联系了采写这条新闻的新华社记者王俊禄。“很打动人的!”他似乎听出我的犹豫,再三强调。
第二天下午,我从台州路桥机场走出来。一群出租车师傅围上前,一听说要去“黄岩区上郑乡干坑村”,个个直呼太远,“小妹,你知不知道什么叫山路十八弯?!”谈好了车出发。路上聊起来,师傅正是那里人。
两小时车程,一多半在盘山。当天色完全黑了,我心下开始发毛,王俊禄对我说过,那地方在山里,多深的山,他可没说。
绕过小路,问过老乡,我终于到达。
后悔当初的“判断”
木质结构的房子,呼呼漏风。屋顶上糊着塑料布,拉着电线,一盏节能灯白亮晃眼。置身这样的场景中,我几乎说不出话来了,我为此前对这新闻的判断而惭愧。
四下一片漆黑,路两边,一边是山,一边是坡。坡上传来疯狂的犬吠,我硬着头皮踩着石阶往上爬,深一脚浅一脚。按照老乡的说法,付敏足家就在上面。
门推开,一屋子人。我顾不上跟人打招呼,先四下张望起来。木质结构的房子,呼呼漏风。屋顶上糊着塑料布,拉着电线,一盏节能灯白亮晃眼。
屋正中是张大床,躺着一个人,让被子遮了身体,让帽子遮了头,露出半张浮肿却难掩青春和端正的面孔。
不用说,他就是付家的儿子,付学朋。床头盘脚坐着一位妇女,手里捏着一个塑胶球。捏一下,“噗”一声,床上的人再跟着“呃”一声。
看妇女专注、熟练的模样,应该是付学朋的母亲王兰芹。我盯着看,那塑胶球上有导管,直连到付学朋的脖子上。由于不能自主呼吸,他的气管被从外面切开了。
事实上,王兰芹正在用手中的塑胶球,维持着儿子的生命,捏一下,就是一口呼吸。
付学朋的父亲付敏足从里间走出来。那是一张最典型的中国底层农民的脸,被劳作和时间割出一道道皱纹,双眼已经有些浑浊,偶尔闪着哀苦的神色,然后又恢复木然。
之前报道里提到的那台自制的呼吸机——不过是床边一台电机,接上变速器和连杆,推动着挂在墙上的呼吸球。
置身这样的场景中,我几乎说不出话来了,我为此前对这新闻的判断而惭愧。有两个记者在床边站着,一个咔嚓咔嚓地拍照,一个在问王兰芹问题。还有几个看不出身份的,经过介绍才知道,有乡长,有亲戚。聊了几句,王兰芹热情地问我,是不是一早打过电话,声音听着像。这一句话我没听懂,她的方言太重,全靠站在旁边的一位女孩翻译。
女孩是付学朋的堂姐付海燕。他们一起读书,一起长大,连家里的房子,也挨在一块儿。
围炉夜话“呼吸机”
这个时代极端的悲和深沉的爱都浓缩在一台自制的呼吸机上,农民的贫病,医疗的困局,政府的缺位……一连串的悲剧和一对最坚韧的父母,都在这靠手捏、电机挤来维持的一口口呼吸之中。
付海燕在外打工,能说普通话。我寻着宝贝一般,趁人多,赶紧把她拉走。
我跟她在火盆边坐下,付学朋的故事,被她流水一样倒出来。一会儿付学朋的舅舅也来加入,当真是围炉夜话。
就此得知故事的大概面貌:2006年,勤劳孝顺的付家老三付学朋在城里打工,遇车祸高位截瘫。2008年,付家再也支付不起重症监护室的费用,付学朋出院。但他不能自主呼吸,付家也买不起几十万元的呼吸机,医生便教了付家夫妇一个笨办法:按压简易呼吸器。
这种简易呼吸器呈球状,一端有气管连接到喉管,全靠不停捏动才能帮助呼吸,原本用于应急救护。然而,付敏足和王兰芹硬是将它变成了一台永不停歇的生命启动器。
“这个是能救命的球,那时候一家人什么都不做了,轮流捏球。”舅舅王六兵对我说。付家夫妇和两个女儿每天轮流为付学朋挤压呼吸器。此外,还需要给他喂食、翻身、吸痰、倒尿袋。
这场漫长的接力,昼夜无休,整整坚持了7个月。直到付学朋的姐夫用电机做了一台“电动呼吸机”,才把最起码的睡眠还给付家人。
此外,付家已经花了110多万元,其中48万是撞人一方出的。据说付家的律师去找过交通监控录像,却发现唯独事故发生时的那一段“不见了”,执法部门无法查明到底谁闯红灯,法院判决付学朋和轿车司机平均分担过错责任。
而付学朋曾说,他最后看到的,是绿灯。
我终于明白编辑说的,呼吸机是个好意象。这个时代极端的悲和深沉的爱都浓缩在上面了。农民的贫病,医疗的困局,政府的缺位……一连串的悲剧和一对最坚韧的父母,都在这靠手捏、电机挤来维持的一口口呼吸之中。
容易改变的命运难以改变的呼吸
付学朋如今已经住进了台州市第一人民医院,用上了一台真正的呼吸机。但是,从台州回到北京,我却一下掉进了雾霾。呼吸,这件活着最平常的事,应当被珍重。
乡长来催,记者朋友去乡里住吧,有宾馆。比起农舍,宾馆当然舒服。可是我早决定了,要等着所有人都走了,好好看看这个家的样貌。
约摸着快11点了,付家的五间房里,只剩下家人。我坐到付学朋的床边去,和他聊他的专业汽车喷漆,聊新闻。伸手摸了摸他的被子,厚实。又摸了摸褥子,松软。付敏足开启了电动呼吸机,轰隆隆,响声巨大。我差点儿哭了,付家夫妇的床就在儿子边上,这样也能睡?
临睡前,王兰芹在厨房当当当地剁春笋,又拿星点腊肉和蒜苗炝了锅,煮了面。当厨房飘出香气时,母亲舀了一大碗问儿子要不要,父亲在床头,手捏着呼吸球。一家人坐下来吃夜宵,付学朋的小外甥把面条吮得呼呼响。我加进去聊着,端着面碗,心里特别安宁。
这场面像是一幅年画,一家人,一个也不能少。
第二天付家杀猪,卖猪腿,也款待亲朋好友和山外来客。大大小小的摄像机、照相机对着这热闹的场面,我从院子绕到付学朋屋里,他正在电机的轰鸣中看电视。看见我,他友好而害羞地笑了。
我问他:“我们来你反感吗?”他吃力地扭过头,看着我,认真地答:“谢谢,你们了。”
事实上,几天以来已经有几十家媒体进入这座小小的村落。当他们带着故事走到山外之后,被感动的人们开始加入这场生命的接力。
有人送来了钱物,有人找来了医生。如今,付学朋已经住进了台州市第一人民医院,他接受了手术,换上了新的气管插管,还用上了一台真正的呼吸机。连送我上山的师傅都找到我,把车费退掉,他说:“你大老远来,帮助我的家乡人,这钱不能收。”
我再三解释我为工作,并非行善。他懒得和我絮叨,发动车子,一脚油门,把几张钞票丢出窗外,便驶入夜色。
趴在宾馆里写稿时,心情很紧张。我怕我写不出呼吸机的意象,编辑便跟我说,你只要老老实实,还原这个故事。
从台州回到北京,一下掉进了雾霾。呼吸,这件活着最平常的事,应当被珍重。
我想起王兰芹脸上的慈爱和付敏足变形的双手,想起轰鸣的电动呼吸机,想起深陷在病榻里却努力对我微笑的付学朋,我想我没有理由不好好活下去。尽管活着,真的不易。
□秦珍子(《中国青年报》冰点周刊记者,1月30日发表《生命不能承受的呼吸之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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