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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煦”之痛

2013年03月02日 星期六 新京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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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墙上的父亲》
鲁敏著
新星出版社
2012年11月

  那个时刻,少年的鲁敏站在父亲身边,那个神一般的、只在春节光临的男性,她以全部的身心感受他。父亲。那是一个令她紧张的、无法理解的称呼。

  有一次,写到“春风和煦***”,他问前来取对联的小个子男人,指着第四个字:“认得?”“不,怎么可能认识呢。”矮小的邻居高高兴兴地摇头。“你呢?”父亲问我。

  三年级的我紧张起来,父亲从来没问我的成绩,我考的许多一百分他从不知道,三好生等许多的荣誉……我常常感到分享的人很少。可是,这个字偏巧我不认识。父亲没作声,继续写,也不教我,邻居打招呼走了他也没停。那整个半天我怏怏不乐。

  我一直记得那个半草的“煦”字,大红的纸、黑墨。我到现在都不喜欢这个字。(《以父之名》)

  那个无法认出的“煦”,使得鲁敏无法走近父亲,不能通往温暖和光的所在。她不喜欢这个字,不喜欢这个字散发出的气息,但她又向往着,希望在那一刻能够大声念出它,父亲欣悦的眼神必定投向她。这成为她心灵的某种象征。向往与厌弃,温暖与冷静,渴望与背离,矛盾纠结着,一天天发酵,变成一个永远新鲜的伤疤,不断生长出新的认识和存在。正是那永远的伤痛,使她走进人性的深处,终达文学的殿堂。

  一个作家的精神节点在哪里?有一个疤永远不能结上,他/她终其一生都在倾诉、寻找、探查与怀疑,由此也成为写作的源泉。卡夫卡的父亲是卡夫卡的绝望之源,里尔克对恐惧的敏感使他能够赋予世间万物以生命,莫言对饥饿的体验使他拥有一个巨人般的胃。鲁敏,“以父之名”,寻找父,我们的父,至上的父,人之父。那谜一样的父亲,是她永远也走不过去的时光,她停滞、徘徊在那里。所有的细节,都被反复咀嚼,它们变为那个遥远的东坝,变为《墙上的父亲》、《取景器》、《以父之名》、《六人晚餐》和她以后的无数次写作。它使得鲁敏小说总有一种让人怦然心动的光芒。时间停顿和破碎之处,万种色彩交错。本雅明把它称之为“灵光”。我想,在鲁敏的小说里,把这一光芒称为“煦”更为合适。

  鲁敏新近出版的小说集《墙上的父亲》收集了她目前为止最重要的中短篇小说。那饱满的张力、细致的情感和意义的丰富多向,使人不由得感受到“煦”之光和这光背后深远的痛。“煦”,《说文解字》这样释义,“煦,温润也。”汉字的意味太过微妙,也太过美妙,哪一时刻、哪一种状态可以称之为“煦”?初阳上升,一种和柔的、温暖的环绕,布满整个空间,但并不强烈。所有的事物——灰尘、微生物,颓败树叶上的脉络,脱了壳的小虫,人的一个表情,挂在墙上的遗像——光华的、灰败的、绚丽的、黑暗的,都纤毫毕现,没有尊卑、主次之分,万物错落而有序,有某种内在的秩序的庄严。无论是东坝系列的《思无邪》《纸醉》,描写城市暗疾的系列小说《死迷藏》《铁血信鸽》,还是从家庭微场景进入人性内部的《墙上的父亲》《羽毛》,都有这样的秩序感和庄严感。这既是作品的均衡结构所产生的基本意识,更是作家对生活和人性细微之处的体察,是作者对世界的看法。

  因为这“煦”之温润和普照,鲁敏敏锐,能够捕捉到人性最初的哪怕是最弱的善意,对事物在空间的弥散感有强烈的感知。她的作品常常贯穿着一种深远的温暖。《思无邪》、《离歌》、《纸醉》叙述的是“田园诗”般的东坝生活,有爱和温暖流动,生老病死如此自然,又如此庄严,和大地、河流融为一体,它传达出乡村生活最朴素的情感与包容力,它高贵、纯粹,没有城市文明的夸耀与修饰。这正是民族文化中最有魅力的一部分。

  但同时,鲁敏看到了家庭和人性之间的复杂关系,彼此之间如刀割般的相互伤害和相互依存。那个停留在冬天下午的温暖的“煦”字,以冰冷而潦草的姿态向鲁敏展示了人性的幽深难辨。中篇小说《墙上的父亲》写作于2007年,如果说之前鲁敏的写作似乎都是一种文字上的和情感上的准备,到这里,一种真正与作者血肉相连的写作开始了。凶猛的自我扑了上来,撕裂看似已经平复的内我,幽暗之地一点点浮了出来,那里面盘根错节,无法找到开端和结尾,日复一日的反刍使得所有的关系、所有的成长都变得非常复杂。

  《墙上的父亲》中妹妹王薇的形象,那个永远也吃不饱并且有偷盗劣习的女孩子——让我们感受到伤害的难以平复,她不停地咀嚼恰是试图填充她内心的空虚及对爱的渴望。时光的消逝并不能解决一切,记忆如毒瘤般以变形的方式顽固地存留在体内,“偷盗”只是这毒瘤的病征。是的,生活的本质是一种关系的存在。彼此的关系造就了温情,也产生着伤害,就像“煦”光照耀下的灰尘与阳光,阴影与光亮。

  □梁鸿(作家、学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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