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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平原:我眼中的北大与港中大

2013年03月02日 星期六 新京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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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个偶然的因素,我成了北大、中大的双聘教授。半年北京,半年香港,说起来很惬意。

  可有一点,必须不断变换频道,要不,一不小心就会说漏了嘴。比如,明明是在香港教书,讲着讲着,会提及北大学生对这个问题的看法。一开始很警惕,有些话到了嘴边会突然收住或拐弯,因怕听众不能接受。

  反而是学生们鼓励我尽管直说,他们愿意听不同的声音。系里开教授会,讨论棘手问题,系主任有时会问,你在北大碰到类似问题如何处理?

  我就结合自身的经历,简单谈谈两所学校的异同。

  “隐身”与“在场”

  目前香港各大学的教授中,我是脚踩两只船,两边都得适应——做得好,各采其长;做不好,各得其短。

  香港人的好处之一,看多了风云变幻、潮起潮落,再刺激的言论,再怪诞的立场,也都愿意“洗耳恭听”——至于是否接受,那是另一回事。有自尊,但不过敏,随你褒贬抑扬,我自岿然不动。

  这种心态,我喜欢。具体到大学里,就是保证不同立场、不同学养的人都能畅所欲言,但不保证你说了管用。你必须适应各种礼貌性的点头、鼓掌与遗忘,学会“白说也要说”。虽说香港回归已经十多年了,但“一国两制”的设计,以及此前长期的政治与文化隔阂,两边不容易“心往一处想,劲往一处使”。能做到坦诚相见,已经不错了。

  目前香港各大学的教授中,不少是大陆背景但在欧美大学拿学位或教职后,转来香港任教的。与这些已经很好地融入香港社会并发挥作用的教授不同,我是脚踩两只船,两边都得适应——做得好,各采其长;做不好,各得其短。记得我刚被双聘不久,那时的北大校长许智宏院士还再三叮嘱,在香港,要多看看,了解人家大学是怎么办的。

  博士毕业,留在北大工作,二十五年来,我虽走南闯北,在日本东京大学和京都大学、美国哥伦比亚大学、德国海德堡大学、英国伦敦大学、法国东方语言文化学院、美国哈佛大学以及台湾大学从事研究或教学,但都是来去匆匆,浮光掠影。我曾半开玩笑说,最喜欢谈国外大学如何如何的,多是进修三个月的访问学者。因为,新鲜感还没过去,净往好处想,且觉得事情就是这么简单。呆久了,你知其然也略知其所以然,了解阳光底下的阴影与黑暗,反而不敢轻易下结论。除了长期工作的燕园,我略有了解的,就只是谈论的香港中文大学了。

  意大利著名小说家卡尔维诺著《看不见的城市》,第六章描写出生于威尼斯的马可·波罗向忽必烈讲述自己所知道的或经历过的城市,汗王不满足,责备他不该漏了重要的威尼斯。马可·波罗的答复是:“我每次描述一个城市,其实都是讲威尼斯的事。”威尼斯作为一种底色、一种眼光、一种尺度,深刻影响了马可·波罗对于世界上无数城市的阅读与阐释。同样道理,我对中大等香港大学的阅读与阐释,也深受北大这所题中未有、隐身但在场的大学的影响。

  排名的困惑

  “大学排名”的影响力急剧提升,成了悬在校长们头上的一把利剑。明知那些凭借真假数字堆积起来的排名不太可靠,可谁也不敢置之不理。

  上世纪九十年代,原北大校长丁石孙访问香港,有记者问他北大和中大哪一个更优秀,他毫不犹豫地回答:当然是我们北大。有中大教授不服气,投书报纸,历数两校的师资、经费、发表论文、办学条件等,一项项分析,得出的结论是:中大的整体实力在北大之上。对于那个时候的我来说,此未经证实的传说,可谓“振聋发聩”——中大怎么能跟北大相提并论呢?

  九七回归前后,国人基于爱国主义热情,迅速普及“香港百科知识”,但主要集中在政治、经济以及娱乐文化;2004年起,教育部同意香港八所公立大学在内地招收自费生(此前属于试验性质,规模很小),极大地激发国人了解香港高等教育的热情。时至今日,谈起港大、中大、科技大,很多内地高中生及其家长,都已经如数家珍了。我本人就不断碰到类似提问:孩子同时考上了北大和中大,你说该上哪个好?或直截了当追问这两校的“国际排名”孰高孰低。

  七八年前,我曾撰文讨论让所有校长“又爱又恨”的大学排名——那年的泰晤士高等教育排名,把北大推到前所未有的第十七位置,而我则认为,“这个排名所肯定的,不是北大的科研成果,而是中国在变化的世界格局中所具有的重要性”(参见《大学排名、大学精神与大学故事》,《教育学报》2005年1期)。此后,北大的国际排名逐渐稳定下来,与香港中文大学很接近,处于伯仲之间。

  看去年发布的三大排名:泰晤士高等教育全球大学排名,北大排46,中大排124,似乎北大遥遥领先;可根据英国高等教育调查公司QS世界大学排名,中大排40,北大排44,北大又落到后边;而上海交大世界大学学术排名的情况是:北大、中大以及香港大学、清华大学、浙江大学、上海交通大学这六所华人地区最好的大学,同列世界第151-200位之间(此榜单中,除前100强外,后面只是分段公布)。

  最近十年,“大学排名”的影响力急剧提升,成了悬在校长们头上的一把利剑。明知那些凭借真假数字堆积起来的排名不太可靠,可谁也不敢置之不理。因为,对于许多学生家长及公众来说,这是他们了解学校办学水平的唯一捷径。因此,校长们只好采用机会主义策略——排名低时英勇反驳,排名高时积极引用;对外说是无所谓,对内其实很在意;碰到大学者与接待捐款人,排名或隐或现……校长们之所以如此“灵活机动”,就因为你的大学还没到“无可撼动”的地步,排名高低会影响你的社会声誉及招生状况。

  很高兴中大有志气,校长称不积极参与此类排名游戏,因为:“如果大学的使命是教育学生、创造知识,以改善人类生活的素质,使世界变得更加美好,同时促进我们的文化和承传的话,我们便需要在‘影响深广’的科技研究和影响力相对较低的人文学科研究之间维持平衡。”(参见沈祖尧《别让排名“挤掉”大学首要使命》)此举说明中大的独立、自信与成熟,不追风,不造假,不迎合。当然,这与中大目前处于平稳发展期,没有大风大浪,也不会大起大落,因而前进的步伐可以相对从容些有关。

  择校之艰难

  北大与中大,两所大学的国际排名接近,硬件及师资各有长短,差别不是很大;差异较大的是办学理念与教学方法,还有就是日后的出路

  在我看来,高考前后的考生家长,属于“不可理喻”的一群——即便是学富五车的大学教授,也都变得唠唠叨叨,很不自信;而且,比即将走进考场的孩子还紧张。也难怪,在中国这样的“学历社会”,第一学位(本科)确实很重要。

  想当初刚恢复高考,我辈只求有学上,才不管你是著名大学还是普通师专。如今的孩子们,东挑西拣,不是名牌大学,宁肯选择复读;家庭经济好的,干脆远走高飞,到国外求学去。无可选择,固然痛苦;选择太多,照样也痛苦——甚至更“彷徨无地”。大城市里的父母,凡有孩子上中学的,最喜欢讨论的话题是:到哪里上大学,以及上什么样的大学。

  国内大学如何排座次,考生及家长大都心里有数。若是将就读美国的、欧洲的、日本的或俄罗斯的大学也作为选项,那可就费心思了。东打听,西请教,获得诸多参数后,往往很难取舍。如今有了“赴港求学”这第三条道路,问题就变得更复杂了。好在目前台湾各大学在大陆招生时,因政治考量而不提供奖学金,对优秀考生吸引力不大;若台清交(台湾大学、清华大学、交通大学)等也加入战局,那就更加让人纠结了。

  考生们用脚投票,不一定在国内(内地)念大学,这一选择,对中国高等教育是个巨大的冲击。中国人口多,生源丰富,愿走且能走的毕竟是少数;但此举削弱了北大、清华等名校的“明星效应”,关系实在重大。以往“皇帝女儿不愁嫁”的国内名校,如今也都坐不住了,正使出浑身解数争抢好学生。我希望这一“变量”发生鲇鱼效应,倒逼积弊丛生的中国高等教育,进入改革通道。

  站在中国大陆诸多好大学的立场,如今最迫在眉睫的挑战,应该是香港各大学的成规模招生(去年大约招收1600人)。暂不说国家大事,就谈考生个人该如何选择。能在香港的好大学获得高额奖学金、且选到自己喜欢的专业,这样的机会很难得,应该抓住;但如果是自费(各种费用加起来,念完本科,大约需人民币50万),且学校及专业都不怎么理想,请仔细斟酌。

  我同时在北大与中大教书,对这两所名校的好处与缺陷均有体会,每当被问及如何择校时,我首先问学生的志向与趣味。两所大学的国际排名接近,硬件及师资各有长短,差别不是很大;差异较大的是办学理念与教学方法,还有就是日后的出路:如果希望将来在港工作,当然选择中大;如果渴望在迅速崛起的内地舞台上有所作为,则北大更具优势。

  对于已下决心赴港求学的学生,我唯一的建议是:选大学的同时,请考虑专业。香港各大学有“最佳专业”评选,类似我们的一级学科评估,大致可信。我所熟悉的香港中文大学共拥有17个“最佳专业”,居香港各大学之首;而中大文学院各学系中,被评为“最佳专业”的是:人类学/人文科学、中国语文及文学、中文教育、英国语文、历史、哲学/宗教。

  □陈平原(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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