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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俊颖今年53岁,他的第一部长篇小说《我不可告人的乡愁》在他年过半百时才出版,一出版就接连拿下了2011年《中国时报》开卷十大好书大奖和2012年台北书展大奖。
听上去是个大器晚成的故事,但事实上,林俊颖中学时代就参与到《三三集刊》的写作中了,过去20年,他出版了十来本短篇小说集。只是对长篇这件事,他慎而又慎。
身为处女座的林俊颖,在这部长篇处女作中就像一盒磁带的AB面一样,展现了自己生活里重要的两个面相。小说的A面是他憎恶的,如工蚁般的曾经白领生活,主角在现代都市的一家房地产公司做着文案工作;小说的B面回到了50年前的日据时代,讲述以林俊颖祖母为原型的毛断阿姑和家乡彰化斗镇的沧桑传奇。最特别的,B面的全部书写都使用林俊颖的母语——河洛话(即闽南语)。用河洛话从头至尾写一个长篇完整故事,林俊颖怕是当代第一人。
语言 为河洛话搏斗一下
新京报:很好奇,为什么你写作这么多年才出第一本长篇?
林俊颖:就是因为长篇很重要,所以谨慎从事。年轻时觉得写短篇比较容易,年纪一大,觉得两者困难度不相上下。我觉得现在小说真的很难写,因为经过几百年的创作,该写的早就被写光,不论题材、手法、技巧……如果你希望写的有原创性的话,就会觉得很困难。
新京报:但是这个题材在你脑子据说已经盘旋很久?
林俊颖:我开始有这个故事源头是在将近40年前,我从天心那里看到一本书,是关于228事件27部队队长的回忆录。我很惊讶,那个人是我祖母娘家的姑丈。那就好像一个种子,让我开始有想写家族事情的念头,但当时我还在当上班族,比较没时间,只是放在脑子里不时想一想。
新京报:这本书现在出简体版,会不会担心河洛语大陆读者接受有困难?
林俊颖:这种担心一开始我有,可是我会这么做,一开始是实验,写一写就写成了,总是要搏斗一下吧。我自己大学念中文系,我高中试着写小说,就碰到这种问题。我是所谓的本省人,我的第一语言就是河洛话,我高中写小说的时候,要把河洛话写成国语,也有转换的过程。我不能够在写斗镇的时候用纯粹的中文,那就失真了,尤其在写对话的时候。我大学上文字学,知道河洛语每个字都有根源,只是长久发展过程中忘了彼此链接。我不敢夸口百分百成功,我就这样子实验下来,写到后来操作越来越顺手,我对自己这方面还是蛮有信心的。就好像我们在看文言文、四书五经一样,每个字都看得懂,会一下子分辨不出意思,可是还是可以的,那都是中文字,看看上下文可以猜出意思。
新京报:感觉河洛语读起来更文。
林俊颖:对呀,里面保存了很多的古汉语,它的音、字义,好像有个时空胶囊或是琥珀,把里面的小虫子、植物种子,跨时空保存起来,很有趣啊。比如我们说炒饭的锅,台湾话还是讲鼎啊。
乡愁 不是简化的甜美或哀愁
新京报:小说里的毛断阿姑,据说毛断两个字是从摩登来的?
林俊颖:确实确实,台湾历史有其复杂性,不断有外来文化的侵入,所以台湾语言中有很多外来语。看资料时我看到毛断,觉得很有趣,就借来用。
新京报:毛断阿姑是以你的祖母为原型的,她是一个摩登的人吗?她对这部小说的作用是什么?
林俊颖:毛断阿姑是用我祖母作为蓝图,写的时候有个真实的人在那里,会方便很多。我祖母是非常传统的人,唯一她比较摩登的地方是她的女红很好。我六舅公去日本念过书,搞不好在那边学了女红,回来后教给我祖母。不过我不是真的在写我祖母或是她的家族故事,蓝图跟标本有很大的不一样,他们就是我灵感的重要来源。我从小跟祖母长大,给我很多助力。可是一方面我也会警觉,该保持距离要保持距离。
新京报:而且若干年后你再回到斗镇的时候,发现斗镇和小时候也完全不一样了?
林俊颖:我10岁就离开自己的家乡,也很少再回去,亲戚越来越少。我父亲去世前几个小时我问他“那你骨灰要放哪里,要不要放回家乡?”他都摇头,我很惊讶,也猜不出他的心理。我对家乡美好的部分只能在记忆里头,毕竟40几年前的事情了,现在和小时候完全不一样,很复杂的情感。就像张爱玲的《半生缘》——我们再也回不去了。
新京报:会难过?
林俊颖:会惆怅,倒不至于难过,你会理解事情是怎么一回事,不会那么小孩子似的单纯难过。
新京报:乡愁到底对你来说是什么,说是不可告人,但你又写了出来?
林俊颖:大概有自己嘲讽自己的意思,虽然我一直极力解释,我不是真的在写家族史,毛断阿姑不是我现实祖母,但也不能否认完全不是她们。这部小说会碰触很私人的东西,如果真的不可告人就不要写,所以潜意识里会有自我嘲讽。至于乡愁,台湾其实不大,可是时间总是往前走。你说“我看着你长大”,换个角度说就是,“我看着你变老,我看着你死亡。”你会经历这种东西,亲人、朋友、地方、东西……都是必然要有生老病死的过程。乡愁不是那么浪漫的,不是简化的甜美或是哀怨,而是很复杂的,这里是和你有深厚关系的地方、亲人种种变化过程的复杂情感。
职场 不喜欢所谓“必要之恶”
新京报:现在我们回到你小说的另外一条线,现代职场生活。朱天心在序言中说你,“写其所爱,写其所不爱”,那这条线我认为就是你不爱的。写的时候会觉得苦吗?
林俊颖:我倒没有觉得苦,就当反省跟回顾。即使我不喜欢,我也要借着写的机会去了解、理清,我为什么不喜欢,原因到底是什么。我当完兵,到百货公司上班,沿路很多挫折犹豫,很彷徨,不晓得该怎样。当然中间碰到很多有意思的人、有趣的、无趣的,反正我觉得人是有意思的,是值得,如果当一个想写小说的人值得观察了解的,借这个机会看清楚,想清楚。
新京报:不喜欢的原因,你找到了吗?
林俊颖:我不晓得,可是我觉得写的过程中,找不找得到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好像站在比较远的距离,看清楚整个图像怎么一回事,多了更多的理解,并不表示就有同情的成分,而是更能理解到底一个上班族(在台湾相对于大陆,是个资本主义自由市场底下的整个体制运作)是怎么样一回事。
新京报:不管你喜不喜欢这些都还在,而你喜欢的斗镇时光却过去了。
林俊颖:所以就是很必然的,生老病死,人成长的过程,我能够理解,坦然接受。我还是会觉得,写小说越来越对自己是一个有意思的、与众不同的事情。有意思不纯粹代表你会喜欢,也许你不喜欢的东西你也会觉得有意思。
新京报:最后谈谈小说这件事本身吧。你说过小说书写越来越难,那现代小说的功能到底是什么?
林俊颖:我其实不太知道,我自己也常常在想,在怀疑,根本没有用了吧?小说真的没有什么用,还有用处的话,一个够认真的作者,如果真的自我要求高,想写出很独特的东西的话,我能够在他里头,跟着他的眼光看到一个不一样的东西,对大家都很知道的事情、状况,看到一个不一样的面相,这是我看小说很期望的。
乡愁,既指向故乡,更指向过往。对漂泊于城市的异乡人来说,乡愁是交织着时间与空间的记忆。《我不可告人的乡愁》便在交叉两线的主轴展开。现代的城市职场与斗镇的历史变迁。主人公是个写广告文案、做业务销售的白领,看尽城市最豪奢与最微贱的角落,策划了最亲和最可怕的谎言,只为了和所有人一样当个努力挣钱的工蚁——直到房子倒塌了,有人被压死,自欺欺人的世界崩毁。主人公最终转而成为追寻记录已死之人生前讯息的“史家”,因此有了“毛断”(Modern)阿姑与其家族的、甚至整个斗镇的沧桑传奇……
这是过去两年,台湾最成功的长篇小说之一,连获大奖。可能是因为寻找过往,寻找心灵故乡的旅程,最容易引起读者的共鸣吧。当然,林俊颖找回的故乡,还包括语言,那看上去有点距离感的“河洛话”,以这种不轻易告人的方式所表达出来的乡愁,需要读者更投入地去回味。
本版采写/新京报记者 姜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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