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06:评论周刊·记者手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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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堂爱情的公开课

2013年04月20日 星期六 新京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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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古城西安,一个高中男娃,周一升旗仪式说喜欢一个女娃,还要负责任,这事儿又欢乐,又冲突。

  欢乐的是,纯真的感情,加上稚嫩却特别想要承担的肩膀,引得一众网友叫好。冲突的是,在人们的观念中,国旗下是表达爱国大情的地方,17岁的少年,却喊出了小情。

  这么一来,少年就引起了关注。

  《华商报》还在头版上给他写了首诗:孩子,这没什么大不了。要知道,那可是全陕西最有影响的都市报,这娃想不火都难。

  我相信接下来的那天,有不少媒体的选题会都在讨论他,反正我们是。

  上周三下午编辑部,报纸照例铺满了桌,手机微博照例噔噔噔地响,有人提出这个选题,马上引起热议。

  “对一版来说,这事儿会不会太小了?”一位编辑说。

  “哪儿小啊,早恋对大多数中国家庭来说,都是个问题!”另一位编辑立即反驳。

  “真牛啊!”身旁年轻貌美的女同事低声对我感叹,带着一丝羡慕之情。冰点周刊迅速陷入了轻微的混乱。

  “珍子想不想去?”一片嘈杂中,我忽然听见自己的名字。

  当然,这是亲爱的编辑常常发放的福利——谁家乡的新闻,谁优先。

  “如果我们可以帮助更多的家庭走出困惑,那这是一件阳光的事”

  当编辑们从争论中回到正常的生活里时,我却陷入了深深的纠结。未成年人、国旗、表白、头版……这些关键词组合在一起,变成了一串重量级的问号——我们的立场是什么?报道如何操作?怎样避免伤害到孩子?我们能够给读者提供参考吗?

  与此同时,我开始群发短信给家乡的亲朋好友,目的只有一个,找人。

  老爸的朋友的同事,老妈的同事的朋友,表妹的姐们儿的哥们儿,同学的同学的同学……终于,傍晚时分,我找到了男孩小中所在西安工业大学附中的校长,通话后我决定,第二天回西安。

  更重要的是,校长说没开除娃,叫娃来上课呢。哎呀,我长舒一口气。心里念叨着,老家人民可以么,真是包容又大气!

  我没想到,买票、出发前的周四上午,我竟然能通过微博找到小中的姐姐小惠。在那之前,我还盘算着,为了保护未成年人,家人也许不会接受采访。那么,很可能我根本采不到事件的核心人物。

  “作为一个普通家庭,现在这种时刻我们确实挺无助的。”在私信中,小惠对我说。对于采访,她还要考虑。

  我决定争取一下。

  在高铁上,我发了好几条私信给她,试图让她了解冰点的立场。然而,整整6个小时,我没有收到任何回复。窗外的天渐渐黑下去,我开始感到希望渺茫。

  “任何事情都要适度,希望这种讨论适可而止。”快到家门口,我收到小惠的两条私信,情词恳切。

  我只能做最后的努力,向他建议通过讲小中的故事,去帮助更多少年、家庭和学校。

  直到现在我还感激那一刻,已经将近晚上11点了,徘徊街头的女记者收到了采访对象善解人意的回复:“如果我们可以帮助更多的家庭走出困惑,那是一件阳光的事。明天下午见。”

  我的心通通直跳,打给编辑:今晚上能睡踏实了。

  “做新闻首先得考虑对人的尊重”

  从一开始,人物版编辑的话我就一直记得:如果《华商报》没写那个头版,这个题就不值得我们做。我一下子想起了纽约《太阳报》那篇100多年前的著名社论:回信给一个小女孩,告诉她世上有圣诞老人。

  “在这个世界上,如同有爱,有同情心,有诚实一样,圣诞老人也确实存在。”

  这是一堂公开课,每个读者都是老师,又是学生,他们提出问题,参与讨论,酝酿出理解,再影响自己的生活。

  就这样,通过少年小中的表白,《华商报》也发起了一堂公开课,把青春的情感话题推到了所有人面前。老人也许会想起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时代,中年可能会为初恋遗憾,为人父母惦记着自己的孩子,少年正在经历这一切。

  周五上午,我打给华商报最初采写报道的记者段小宁。这位女同行令我敬佩和感动。得到线索赶到学校时,她第一个想知道,孩子返校的时间表;几天后,她又念念不忘,孩子能不能承受媒体的压力。

  事实上,在连续两天报道此事后,最为近水楼台的《华商报》有了一场争论激烈的编前会,随后,段小宁和同事准备的稿子被压下,报社停止跟进。

  这位女同行介绍给我的一位报社老总拒绝了我的采访,理由和他们停止报道的一样。在发来的数百字的、语重心长的微信回复中,这位老总写道:“做新闻首先得考虑对人的尊重。”

  “没有权利分开他们,但要有能力保护他们。”

  在一家咖啡厅里,我见到了小中的姐姐。据她描述:弟弟不是一时冲动,而是计划了好几天。他不认同班里男生为女生吃醋打架的行为,想借着国旗下演讲,告诉所有人,喜欢一个人,要负责任。

  我心里很触动,这份勇气和担当令人感慨。

  只是,随后而来的热烈讨论和学校的模糊态度超出了这户普通人家的预料。更让小中明白,如果真的谈及负责,17岁、念高中的他其实做不了什么。而这正是所有家长担心孩子早恋的缘由,不无道理。

  连续两个下午,我和这位为弟弟挺身而出、应对学校应付媒体的姐姐聊着他们一家的故事。最终,她同意:我把问题通过她发给小中。

  我写了一封信给他。

  “这封信带着和你一样的少年们的困惑向你打开,他们需要得到你的帮助,而你们需要得到整个世界的理解。”

  周日晚上,根据小惠的描述,小中对着电脑,神情专注地回答我满满一屏幕的问题。他依然是那个责任意识特别强的男孩,努力践行着对我的承诺。后来,我们聊起了微信,很多故事的细节,从那里得知。

  几天采访,穿插着无数旁人的关心。同学吃饭,群起激动地问我娃到底开没开除。老妈上班,同事凑过来讲自己女儿的故事。坐出租车,师傅说你去那个学校前两天有个娃“猛势”(陕西方言,意为做了轰动的事)得很!连在外地的家人都打电话给我,非要谈谈自己的意见……

  但所有的关心最终都落在一点上:宽容。连我八十多岁的外婆都说,娃是个好娃,有勇气。

  小中说出了他的心意,却试出了所有人的心意。原来,我们早就该扯掉那层遮遮掩掩的面纱,直接面对和谈论青春期萌动的爱。只是,在现有的教育竞争下,除了面对和谈论,我们更应当负起责任:没有权利分开他们,但要有能力保护他们。

  于是,写稿对我来说变成一件容易的事,那就是讲一个故事。在这个故事里,每个人都上了一堂爱的公开课。我回避了学校最初的犹豫和矛盾,我想,只要对孩子是好的。

  稿子写完的那天,小中回到学校。小惠发来短信,说一切都好。我翻出我和小中的对话记录:

  “对所有读到这篇报道的年轻人,你有什么想说的吗?”我问。

  “‘我就是喜欢她’这话,你敢说吗?”他答。

  我看着这句青春无敌的挑衅,想着生活种种的无奈。我也上了一课。

  □秦珍子(《中国青年报》冰点周刊记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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