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出梁庄记(27)
那村口的金属表面加工厂里面非常开阔,许多条水泥路纵横四面,分别通向不同的工厂。光亮叔所在的工厂现在的名字是“欣欣电镀厂”。一进到车间门口,一股巨大的蒸气浪朝我冲来。这蒸气湿度和浓度很高,呼吸一下,就像吸进去一块冰冷的厚重的湿毡,塞住鼻孔和嘴巴,有猛然窒息之感。我犹豫一下,往里面又走了几步。
□梁鸿(学者)
车间是一个约有两百平米的大通间,分为两个区间。左边是挂饰品的地方。六个妇女,包括丽婶、秀珍坐在小板凳上,手里拿着长铁架子,把那些还没有经过加工的裸色铝制饰品一个个挂到架子上。她们每个人的身边都堆着各式各样的饰品。
右边是电镀操作车间。这两个车间没有间隔,右边的操作池把他们自然隔开。丽婶们离第一排操作池有六七步远。她们都没有戴口罩,没有戴手套,并且,这边也没有风扇,更没有引风机。坐下来后,空气浓度似乎更高,有颗粒之感,像在河里游泳呛水时吸入的满腔的沙粒,每一次呼吸都像呛到什么东西。丽婶们若无其事地坐在那里,相互聊着天,说着家常,一边飞快地挂着饰品。
坐在小板凳上,往右边的操作车间看,觉得像看到了一个异象世界。白色蒸气从操作池里袅袅升起,形成一团团雾气。几排操作室,形成了几排团雾,中间有略微的淡薄缝隙。工人的脸在这雾气中若隐若现,像幽灵一样。有时只露出一张脸,没了脖颈,有时露出半个身子,像个恐怖的残废人,有时只露出一双眼睛,那双眼睛没有亮光,没有色彩。
我站起来,慢慢走进那浓雾里。空气是湿漉漉的味道,有金属的质感,硬、涩、锈,仿佛要把整个口腔锁住。想咳嗽,咳嗽不出来,想打喷嚏,也打不出来,那带重量的湿度就附在整个鼻腔、口腔,驱除不掉。站到这个地方,你会明白,空气污浊不只是指沙尘暴、垃圾厂、工业废水的感觉和味道,它还会有这样沉重的质感。鼻腔里、口腔里塞满湿的各种金属的感觉是什么感觉?你很难想象。
第一排操作池做的是第一道工序,去污、清理、镀铜,在不同的池子里分别放入硫酸、氰化铜等各种氰化物,装满饰品的挂架放进去,一定的时间后,捞出来就是亮闪闪的、铜色的。后面几排是技术更高、也更细致的定色程序。
我看到在操作的工人都没有戴口罩,手上倒是戴着长长的塑胶手套,脚上穿着胶鞋。他们的干活频率并不是很快,几个操作池的活交替着干,把架子放进去,再拿出来,换到其他池上里,在来回倒换的过程中,池子的水也被带出来,落在胶鞋上,地面上。每看到那挂架被捞起,我心里就哆嗦一下,我害怕他们的手浸到水里。而那水珠落地时,我又极其焦虑,害怕万一把那胶鞋腐蚀了怎么办?可是,这欣欣电镀厂的工人们,安之若素,熟练地放下、捞起、再放下,间隔一段时间后,再捞起,俯下身子,头伸进浓雾中,细细地检查着色是否均匀。
雾里的眼睛、脸、脖子和身体逐渐清晰,他们正在打量我。遥远、警惕而又陌生的眼神,仿佛我是闯入的外星人。我朝他们笑着,同样微弱而遥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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