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09:书评周刊·文学
 
前一天  后一天

数字版首页 > 第C09:书评周刊·文学

作为词语见证者的推销员和守门员

2013年05月18日 星期六 新京报
分享:
《守门员面对罚点球时的焦虑》
(奥地利)彼得·汉德克著
上海人民出版社2013年1月
汉德克24岁时创作先锋戏剧《骂观众》一举成名。
汉德克和导演文德斯曾多次合作,图为《欲望之翼》。

  彼得·汉德克

  奥地利著名先锋剧作家、小说家,当代德语文学最重要的作家之一。1961年进入格拉茨大学读法律。24岁出版第一部小说《大黄蜂》,在此之前他已退学专心创作。同年发表使他一举成名的剧本《骂观众》,在德语文坛引起轰动。他的《卡斯帕》常被拿来与贝克特的《等待戈多》相提并论。著有小说《守门员面对罚点球时的焦虑》《重现》《无欲的悲歌》《左撇子女人》,剧本《骂观众》《卡斯帕》《形同陌路的时刻》等。

  □书评人 凌越

  《守门员面对罚点球时的焦虑》(以下简称《守门员》)收入小说四篇,较长的两篇《推销员》和《守门员面对罚点球时的焦虑》分别写于1967年和1970年,两个短篇分别写于1967年和1969年。写这些小说时,汉德克不过二十多岁,年轻人特有的朝气和突破成规的勇气在这些小说中打下了很深的烙印,在早期宣言性质的文章《文学是浪漫的》和《我是一个住在象牙塔里的人》中,汉德克阐明自己的主张:“文学对他来说,是不断明白自我的手段;他期待文学作品要表现还没有被意识到的现实,破除一成不变的价值模式,而传统的追求现实主义的描写文学对此则无能为力。”

  另一方面,《守门员》也不可避免地带有那个时代欧洲文学风尚的印记。在阅读《守门员》的过程中,我不止一次地想起法国新小说,尤其是新小说的理论家纳塔丽·萨罗特。在她著名的论文《怀疑的时代》中,她写道:“重要的不是继续不断地增加文学作品的典型人物,而是表现矛盾的感情同时存在,并且尽可能刻画出心理活动的丰富性和复杂性。”而汉德克的小说则在实践着这一观念。

  发现在表象之下深藏的事物

  《推销员》倒是以“推销员”这个人物作为线索展开的,可是看完整篇小说,我们获得的这个人物的信息是如此之少,唯一可以确认的是,这是一个被现代小说观念彻底清算的人物形象。我们不知道他的衣着、身躯、相貌,我们也不知道他的家庭状况、居住环境、社交状况、种族背景,甚至于我们不知道他的名字是什么,在小说中,他主要是以“推销员”的头衔出现,另一些时候,应该是出于行文的方便,“推销员”变成了更加孤独又坚定的“他”。小说中的这个推销员没有鲜明的轮廓,没有历史和过去,其目的显然是为了腾出手来全力去发掘日常生活细节的表面下,隐藏着的某种不平凡的、更强烈的事物。而侦探小说的外套,则赋予这种巨细靡遗的细致观察以合理性,汉德克使读者在一种貌似鬼祟紧张的气氛中不得不跟随推销员到处仔细观察。

  小说一开始就以某种唐突的方式,将推销员带至“舞台”的中心:“推销员踩在那飘落的纸片上。”此后,整部小说的叙述部分都是以推销员的视角展开的——“推销员用一支铅笔敲打着墙。”“当他抬头看去时,有几只苍蝇落在他手上。”汉德克似乎在这位推销员的眼睛上安装了一台高速摄像机,而且镜头还是放大的。汉德克借助推销员之眼观察着一切,记录着一个个哪怕再微不足道的细节,因为对于汉德克来说,这个凶杀案的具体情况和过程他其实一点也不关心,对他来说最重要的就是旨在发现表象之下深藏的事物的努力和探索。在第二章《最初的无序》的理论部分,汉德克其实已经交了底:“或者是再次对周围所有那些平平常常的事情不厌其烦地一一枚举,借以能够产生强烈的震撼效果。”

  一个细细被打量的世界,自然而然地循序渐进地就会获得某种超自然的力量,也许我们可以说得更白一点——这个力量来自于语言本身。文字所描述的一切场景、动作,如果改变文字通常被当做工具使用时的语速和空间距离,它就会逐渐从通常的意义轨道上脱离,进而自动呈现出它的本质——某种神奇的符号系统。它既指向物质世界,也同时指涉精神世界。

  正因为这个原因,汉德克数次忍不住在小说的叙述中提到“词”:“他听到每一个词都跟随着另一个词。”“他的无动于衷是如此完美,所有的言语都没有受到打扰”“所有的词他都说错了”这无疑是一种充满强烈自省精神的写作,汉德克和许多杰出的现代作家一样,在用语言指涉现实的同时,他们也都马上意识到语言这种特殊中介的脆弱和懒惰。但是完全抛开语言,人只会更深地陷入混沌和虚无,所有有抱负的作家都知道那是一条必经之路,尽管沿途布满荆棘。但是反过来,我们也可以说,正是在词与物的罅隙之间充满了创造的紧张感和兴奋感,汉德克也是在此处为他貌似琐碎的小说找到了结结实实的主旨。

  词与物的断裂

  《守门员面对罚点球时的焦虑》比《推销员》的写作时间晚了三年,在文学创新的力度方面似乎要比后者来得柔和。这部小说的主人公终于有了自己的名字——约瑟夫·布洛赫,小说第一句话就告诉我们,布洛赫如今是个安装工,而退役之前他是一位著名的足球守门员。他有过婚姻并有一个孩子,但是早已离异,他们和他的关系也很疏离。这篇小说在时间上的处理是线性的——开始于某天早上布洛赫突然离开自己安装工的岗位,他毫无目的地在维也纳游荡,他偶然和电影院女售票员格达有了一夜情,却无缘无故地掐死她。随后布洛赫乘车到边境上的一个小镇隐匿起来,故事最后,布洛赫来到球场,目睹一个守门员一动不动地扑住点球。

  《守门员》的主题和《推销员》有某种延续性,其实质都是在探讨词与物的复杂关系,但由于《守门员》有更清晰的故事线索和人物形象,它的潜藏的语言探讨的主题被弱化了,只是通过布洛赫在和他人交往上的障碍带出这一主题。从极端自省的意义上,我们可以说布洛赫是莎剧中那个著名的人物哈姆雷特的现代变种,甚至更为极端,以至于他说的每句话都让他自己吃惊:“他对她说道:‘我忘了留张纸条给你。’但他并不知道他自己想用‘留’和‘纸条’表达什么。”在布洛赫和格达有了一夜情之后,他们之间的交流更是磕磕绊绊充满障碍:“所有她提到的一切都让他没法搭话,而让他心烦的是,他所说的话,她都能毫无拘束地——这是他的印象——使用。”这种词不达意后果如此严重,最终造成两个刚刚有过密切身体接触的男女之间充满陌生感和敌意,“她变得不安起来,在房间里走来走去”,而当她躺到床上时,“突然他扼住了她的脖子”。这种似乎没有明显现实动机的杀戮,其实从反面证明汉德克对于词语的力量有着多么大的恐惧。

  对于语言符号系统的质疑,在小说末尾部分达到高潮:布洛赫藏匿在边境上的小镇,他在报上看到对他的通缉令,也许是紧张情绪的作用,每个人对他说的话都让他反复掂量:“那就是说,稽查员刚才所说的话看来真的就是那些字面意思。”当他在小说最后独处一室时,“他依次看到一个‘柜子’,‘然后’‘一张’‘小’‘桌子’,‘然后’‘一个’‘纸篓’。”接下来,当他重新打量眼前的物体时,语言符号终于被物体本身所替换,在小说里,他看见的“椅子”“床”“桶”都是用具体的绘画符号所代表的,汉德克大概是想以此来表明词语在具体物品面前的溃败?或许也就是艺术在现实面前的脆弱状态?在此,汉德克很自然地使用上贝克特所擅长的“犹豫表达”的叙述技巧,小说主人公的观察细致入微,但是“真实”却在这些细节中幻化了,这很像我们长时间盯着某个局部细节时的感受。他不知道自己从何处而来,去往何处,他对世界对语言都深感惶惑不解。《守门员》看来非常合乎罗兰·巴特对于“零度创作”的描述,在这种创作中,“文学被征服了,人类错综复杂的问题群被暴露出来,只是不详细地阐述。作者变得诚实地不可救药。”

  在汉德克那里,我们找不到对于人物怪诞行径或问题的任何解释,存在的,只有行动,以及作者的犹豫和诚实。

更多详细新闻请浏览新京报网 www.bjnews.com.c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