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出梁庄记·结束语
□梁鸿(学者)
土耳其当代作家帕慕克在凝视他的城市,土耳其的伊斯坦布尔时,他说内心充满“呼愁”(huzn)。“呼愁”,在土耳其语中有宗教含义。“呼愁”不是某个孤独之人的忧郁,而是数百万人共有的阴暗情绪。用中文来翻译,“呼愁”或可以用“忧伤”对应。“忧伤”,忧郁、伤感、郁结、凝聚、怀念,与真实事物和情绪本身已稍有距离,有间隔,有审视意味。它是一种集体情绪和某种共同氛围,蕴藏在这个时代的每一处废墟之中。并且,我们越是决心清除这一废墟,“忧伤”就越是清晰地存在于生活在这个时代的每个人心中。
是的,忧伤,当奔波于大地上各个城市和城市的阴暗角落时,当看到梁庄那一个个亲人时,我的心充满忧伤,不是因为个体孤独或疲惫而产生的忧伤,而是因为那数千万人共同的命运、共同的场景和共同的凝视而产生的忧伤。
然而,如何能够真正呈现出“农民工”的生活,如何能够呈现出背后蕴含的我们这一国度的制度逻辑、文明冲突和性格特征,却是非常困难的事情。并非因为没有人描述过或关注过他们,恰恰相反,而是因为被谈论过多。大量新闻、图片和电视不断强化,要么是呼天抢地的悲剧、灰尘满面的麻木,要么是挣到钱的幸福、满意和感恩,还有在中国历史中不断闪现的下跪风景,仿佛这便是他们形象的全部。“农民工”,已成为包含诸多社会问题,歧视、不平等、对立等复杂含义的词语,它包含一种社会成规和认知惯性,阻碍我们去理解这一词语背后更复杂的社会结构和生命存在。
我们缺乏一种真正的自我参与进去的哀痛。“当遭遇现代性时,我们失去了‘哀痛’(mourning)能力。”印度当代思想家亚西斯·南地认为,“现代性的语言是一种精算术的语言,我们学会计量得和失,但却忘掉怎样去缅怀和表达我们的哀痛。”哀痛,就是自我,就是历史和传统,就是在面对未来时过去的影子。
用哀痛的语言来传达忧伤,那共同风景中每一生活所蕴藏的点滴忧伤。哀痛和忧伤不是为了倾诉和哭泣,而是为了对抗遗忘。我试图发现梁庄的哀痛,哀痛的自我。我想知道,我的福伯、五奶奶、堂叔堂婶、堂哥堂弟和堂侄,我的吴镇老乡,那一家家人,一个个人,他们怎么生活?我想让他们说,让梁庄说。梁庄在说,那也将意味着我们每个人都在说。
责备制度、批判他人是我们最普遍的反应,但却唯独忘记,我们还应该责备自己。我们也是这样的风景和这样的羞耻的塑造者。我们应该负担起这样一个共有的责任,以重建我们的伦理。如果不能对“自我”提出要求,那么,我们也不可能拥有真正的情感和深沉的哀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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