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憨夫子

2013年06月06日 星期四 新京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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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旧时人物(1)

  “凉风起天末,君子意如何……”

  “何”字在空中停顿了足足三秒,憨夫子微闭双目,手舞足蹈。他的吟咏时而高亢,时而沉郁。我从梦中惊醒。

  憨夫子姓何。不过南巷的街坊,仿佛都忘了他的尊姓。自我记事起,所见诸人,不是称他“憨老师”或“憨夫子”(他喜欢咬文嚼字,满口之乎者也),便直接呼他“老憨”。

  我原以为,“憨”是“何”的变音,父亲则说,老憨这厮,生具异象,双眼白多黑少,五岁才会叫爸妈,人家孩子流口水,那是看见了鱼肉,他流口水,那是看见了书,因此他从小就被街坊称作“老憨”,叫了这么多年,谁还记得他姓什么呢。

  憨夫子的事迹,滋养了我们贫乏的童年,熟识他的人,都能说道一二。而且这些事迹,都与他的憨有关。譬如他一边烧锅,一边看书,不仅把饭烧煳了,还将自己的布鞋当柴火塞进了熊熊火中;他给女儿喂红薯稀饭,喂到一半,诗兴大发,便去挥毫泼墨,待诗写好,回头一看,那半碗红薯,却落入了邻家的狗嘴里,自此女儿再也不让他喂饭。

  这些都是寻常事——其实认真说起来,憨夫子绝非什么异人。他的生平,清白如吾乡的手磨豆腐:贫家出身,师范毕业,中学教书,娶妻生女,与世浮沉。他所异于常人之处,一是爱书成痴,二是爱诗成魔。不想这吟风弄月的嗜好,最终殃及他的教师生涯。他教了十五年高中,因爱在课上谈诗词曲赋,为家长所检举,称其不务正业,耽误了学生高考,缘此罪名,被学校从高中部贬到初中部。然而他不知改悔,仍旧给一脸懵懂的初中生讲格律,谈平仄,校长闻后大怒,遂禁止他登台授课,发配到阅览室看门。这在吾乡的教育界,同样是一桩谈资。

  父亲与憨夫子自小相识,曾有意请他为我发蒙,为奶奶所阻止,说怕传染了他的憨。后来父亲拿我的作文请他指正,他大喜,送了我一本蘅塘退士的《唐诗三百首》。我读高中,恰巧是他在高中部的最后时光。他实在不太擅长讲课:一口乡谈,笨拙至极;自说自话,丝毫不顾学生的感受。他最得意讲古诗文,讲廉颇蔺相如列传,便抱上一摞《史记》;讲杜甫诗歌,便高举《杜诗镜铨》……他在台上顾盼神飞,台下一片窃窃私语。知音少,弦断有谁听,他的叹息穿越了那仓皇的三年。

  上大学之前,我去他家辞行。时值炎夏,他正伏案读书,奔腾的热浪使他破落的书房愈发逼仄。他老了,瘦骨嶙峋,脖子漫长——后来我读余光中写一个人的瘦,“瘦得像耶稣的胡须”,总是想起他。他见我来了,十分高兴,然而二人坐定,却相对无言。临别之际,他抄了一首旧词送我,记得最后两句是:方正做人勤笔墨,切莫为官。

  □羽戈(青年学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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