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旧时人物(3)
王老师有一个极文雅的名字,叫王敏之,他家的小院,叫莲宅,他的书房,叫守缺室。单是这些细节,便注定了他在南巷的孤独。
王老师不是南巷人。我七岁那年夏天,他从曹乡调到县中学教书,看中了南巷的幽幽古意,便在此置房。搬家之时,惊动了半条街,街坊纷纷说:开眼了,见到了活着的孔夫子。原来王老师搬家,动用了两辆拖拉机,前一辆装满了家什,后一辆装满了书。
半年后,南巷的街坊再度感慨:开眼了。王老师的穿戴,不分天气,永远是黑西装、白衬衫,头发与皮鞋一尘不染。与人说话,无论大人小孩,他都毕恭毕敬,诚心正意。傍晚,二胡的咿呀越过他家爬满青藤的院墙,盘旋于南巷的市井之上。街坊纷纷感叹:和乡下来的王老师相比,我们才是乡下人。
三伯是教师出身,会拉古琴,且与王老师有旧。他在我家喝酒,听见王老师的二胡声,搁下酒盅,叹道:太哀了,人生不该如此。然后满斟一杯,一饮而尽。
因三伯的关系,我在听王老师授课之前,便去过他家。那时我好像刚上初中,颇能写两笔作文。王老师引我进书房,四面墙上挂满了字画,我指其中一幅行书念道:最可惜一片江山,更能消几番风雨。他笑道:念反了。我面红耳赤,问他这两句什么意思。他说这是今人集古人的联语,上联出自辛稼轩,下联出自姜白石。“家国之悲,你还不懂”,他顿了一下,“最好永远都不要懂……”
初二初三,他教了我们两年地理。他上课,从来不拿教材,仅凭两张地图,便能讲大半学期,横谈表里山河,纵议古今史事,他硬生生将地理课讲成了历史课。这般不拘一格,怎么应付考试?王老师却有一大特长:押题。所以他带的班,中考成绩总是不差。
1998年,洪水来袭,吾县沦为泽国,曹乡受灾尤为严重。比灾难更可怕的是,救灾款下发至乡政府,如羊入虎口,最后落到老百姓手上,只剩下一堆骨头。灾民忍无可忍,只能去县里告状,这状纸,便是王老师的手笔——这等事,只要乡亲开口,依王老师的性格,无有不允。
有一天,二胡的咿呀从南巷消失了。街坊窃窃私语:王老师进去了!
随后,发生了一件铁定不会载入县志,只可能在民间经久流传的奇闻:数百名曹乡的灾民,开拖拉机、三轮车,撞倒了县政府的铁门。然而民气浩荡的代价,却是坐实了王老师等领头人的罪名。
王老师被判七年。他服刑不久,莲宅易手。
2004年夏天,我大学毕业回家,去看三伯,晚上在他家喝酒,不知何故说起了王老师,三伯说:死了,癌症,就是这个春天,保外就医,好歹死在了外面。说罢,他满斟一杯,一饮而尽。
□羽戈(青年学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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