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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无所依

2013年06月22日 星期六 新京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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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看见

  不久前,老谭的母亲下楼遛弯,摔断了腿,从此,老人再也没有出过大门,日夜坐在床上,仰着头,空荡的嘴吃力地吞咽着口水,看吊在空中的小电视。

  □柴静 央视《看见》栏目记者、主持人

  1

  “你去哪里了?”,门一开,老王劈头带着火气。

  穿着夹克衫的儿子把防盗门一带,咔嚓一声,面无表情往里走。

  “你肯定是在上网!”老王腿受了伤,吃力地绕着儿子转,儿子不答话,转着手里钥匙,发出哗哗声。

  老王还继续说,儿子突然大声说,“我到哪儿去?你到哪儿去跟我说没得?”

  这个小孩子拌嘴的逻辑把老王弄得有点蒙,他搔头,含糊了一下,又拿出父亲锯子一样的音调:“你去上网去没有嘛?钱都没了!活都没做!”老王62岁了,瘸着腿找了几天工作,没有工头再给他活干了,愤怒后边都是焦虑。

  六七个人合住两室一厅,有邻居偷偷拉开一点间隔的门,穿着睡裤看。儿子坐在床上,绷住腮,压着火气,“我不想吵架。”

  “你不想吵?”父亲刚出了车祸,没去医院,只靠跌打丸和廉价高度酒撑着,伤口都化脓了,转动不灵,费力地抵着床,头转向他,喊出憋了一天的话:“你要这样,你比我还要惨,你看吧,到时候西北风你都喝不到”,儿子烦躁地乱按着手机,不看他,也不说话。他话音加重了,狠狠一句“你看吧!”

  儿子抽了一口气,抬起眼睛还击,“所以我就不想来(你这儿)”,又低头按手机。爸妈离婚后他就没来过老王这儿,老王出来打工,每攒够一千块钱就寄回去盖房,春节票难买,也不回去。女儿儿子长大他都不在身边。前几年砖房盖成了,感情也没了,20年了,女人有了别人。

  这话刺了老王的心,“那好嘛,你出去!”

  儿子盯了一眼门,强压着把二郎腿揽住,又低头按手机。过了一会儿,他去了厨房,给他爸下了一碗面,放在床前。老王躺着,不断地按手机,不看,也不吃。

  儿子走了,老王还在山寨手机上翻他的通讯录,一遍一遍地翻,找不着一个说话的人。

  2

  四块砖,一百二十斤,上两层楼,每天四十多来回。一个来回,一块砖一块八,老谭头发花了,但膀子力气还在,只是起身的时候扁担抖,会闷哼一下。他们建的是海景房,5万块一平米,歇口气抽烟的时候,工友讪笑,“忙一年,一平方都买不到”。老谭手里搓着一把石子,不吭气。

  儿子没来看过老谭,老谭跟人解释:“这个坚决不能让他看,他会悲伤的”。

  他们生活里见面也很少,儿子刚结婚,租的房子离他很远,说,“我也不知道是不是躲着我爸”,并不说他躲什么。

  老谭在儿子考上大学那年,已经把家里值一点钱的东西都卖光了,一家人来了深圳,“挣不着钱不回去”。

  他这辈子总反复做一个梦,梦到收到了大学通知书,但一到大学门口,梦就停了。因为现实生活里他从来没进去过大学,不知道里头是什么样子。他当年高考差了十四分,“考化学,一道大题,氧原子,负二价,有个2没乘”。

  他摇头,路灯下脸上都是树的影子,“错了就完蛋了,我要是那个题做好了,就是个大学生,没做好嘛。所以我拼命要送我的儿子读大学,不过他现在读了又没多少用。”

  他呵呵一笑,人面对荒诞的时候才这么笑。

  小谭听他爸的话,考了三年,想上大专,他爸不让,一定要考一个大学,小谭是村里唯一一个上大学的,在西北大学读电子,毕业后在深圳电脑大卖场找了一个工作,不如村子里中学毕业出来打工的人挣得多。

  租的新房里只有一张床,一台饮水机。

  老谭夫妇来看新人,媳妇已经怀孕了,用手捻着婆婆缝的红色枕套,低着头说“我心里一直在想,希望他换个工作,因为毕竟的确只是个小职员,工资这些我也……”

  她没说下去,也没人接话。屋子里静悄悄的,就是指甲划在绸子枕套上的声音。

  四个人第一次正式地吃顿饭,小谭举起杯,“咱们全家举个杯吧,儿子……”,顿了一下,没说出来,脸上是愧色,“……你们也累了”。

  老谭把话打断了,说的话像是为这个场合准备了好久:“我那个时候如果读了大学,有单位,有分房。你现在读完,还什么都没有。这是社会变迁。但不要紧,你不管做什么,失败了,也不叫错。这个人生,你不要后来觉得哪一步是错的,一步都没有错。你就是像我这一辈子这么心酸,这么苦,我还是觉得活得可以,至少是自己,按照自己的路在走,没有乱”。

  吃完饭,儿子儿媳送他们到车站,说走了啊,到了打电话,转了身。路灯下走了一截,儿子揽住了儿媳,她靠在他肩上,搂着没回头,走了好远。

  老谭夫妻俩还在夜风里一前一后站着,斜着身子望,望得时间长,有点发怔了,一眨都不眨。

  3

  2009年,父亲去世后,老谭把70多岁的母亲接到了深圳,加上干清洁工的媳妇,弟弟,大舅子,五个人租住着10平米的屋子。

  不久前,母亲下楼遛弯,摔断了腿,从此,老人再也没有出过大门,日夜坐在床上,仰着头,空荡的嘴吃力地吞咽着口水,看吊在空中的小电视。

  电视上少男少女主持综艺节目,女主持人穿着短短的白纱裙,说“您支持哪位歌手,拨打我们的热线电话……”

  她看不清,耳朵也背了,看的就是一个动静。

  大中午,家里一个人都没有,她慢慢移到晾满衣服和萝卜干的小阳台上,头顶着衣服,从铁丝网拦着的窗户前,往下看。底下是隔壁小区的小花园,本地的老人带着孩子玩,晒太阳。这个地方叫赤尾村,离深圳最繁华的华强北不到一公里,住着1300位五十岁以上的农民工。

  骑楼底下,有一个没人要的紫色烂沙发,两个穿蓝布衣服的老头儿正蜷在上头抽烟,靠在扶手上那个用烟头悄悄去烫另一个的耳朵,对方一吓,笑着挥个揍他的手势,“你别把我衣服烧了”。

  烫人的老头儿嘻嘻笑了一会儿,一口重庆口音,“王善云,你还不回去?要留下来找活儿啊?”

  这个懒懒把胳膊支在他腿上,“每个人不都要死?”

  身后的老头耸了一下,推搡他,“回去,回你老家,在深圳不行的?”

  这人不答话了,扭过脸看着街的另一边。

  街口的石头台子上,站着一个小男孩,站在平台,腆着小肚子,带着广东口音唱:

  “天晴朗,那花儿朵朵绽放。

  闻花香,我想起年幼时光。

  我的家,那甜蜜好似枫糖

  幸福呀,小妹妹一起唱……”

  边上有人拿锤在卸旧洗衣机的壳子,敲打声越来越重,渐渐听不太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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