丢失的教育灵魂

　　今年湖北钟祥以“作弊不成，围攻监考老师”成为全国关注焦点，这也是恢复高考以来首次监考老师遭到集体围攻的事例。

　　6月8日了解到钟祥三中监考老师被学生围攻的消息后，我电话联系了钟祥市委宣传部和两位监考老师，地方官员称因极少数学生由于考试发挥不理想，发泄不满情绪。监考老师则称是学生舞弊不成，恼羞成怒找他们发泄怨气。

　　我很好奇：网上的视频显示有数百名学生和家长围堵老师，难道这只是极少数学生？学生没有考好，为什么找监考老师发泄不满？当时网上还有种种传闻，莫衷一是。我向编辑部申请，决定去钟祥调查监考老师被围堵的深层原因。

　　“不受欢迎的人”

　　我在地图上寻找钟祥，江汉平原的一个县级市，却有一个霸气的别称：中京，明嘉靖皇帝诞生于此，赐名中京，与北京、南京呼应，彰显帝王之气。我在这里没有感受到帝都的大气，却感受到冷漠甚至敌意。只要我提起“高考舞弊”的字眼，几乎所有的人都用警惕的目光看着我，不愿意开口。

　　寻找线人是艰难的过程。我开始群发短信给朋友，朋友的朋友，多数电话接通即挂掉，短信石沉大海。我的一位大学同学在湖北省政府工作，听说我来做钟祥高考舞弊调查，“义正严辞”地批评我：“高考作弊哪里都有，你为什么不去调查别处高考舞弊情况，专门盯着湖北，有何居心？”我的一位师兄最好的朋友在钟祥某中学教书，师兄帮我联系该老师，那位老师冷冷地说：“为什么要抓住钟祥不放，以后有好事再来找我。”

　　在网上给参加高考的钟祥考生留言，收获的多是谩骂：不要往我们钟祥脸上抹黑。我显然是一个不受欢迎的人。在钟祥呆的前三天，我一无所获，没有人愿意给我提供任何线索，没有人愿意接我电话。我一遍又一遍给十多名监考老师发短信，没有回复。

　　在我的一再追问之下，有位好心的老师给我道出原委：当地有关部门已经给监考老师打过招呼：未经允许，任何人不得接受媒体采访。只有两位监考老师在官方人员陪同下接受了某中央媒体采访，而且监考老师说得较简单、谨慎。

　　监考老师的困惑：“世道怎会变成这样？”

　　就在我异常沮丧，想要放弃时，一位监考老师为我的调查打开了一扇门。

　　突破来自于我给十多位监考老师群发的一个长短信，末尾我很悲凉地说：“一个时代最大的悲剧之一是善良的人对丑恶保持沉默，丑恶得以甚嚣尘上，邪不压正。”

　　当晚接近凌晨，我接到监考老师萧杨（化名）的电话，他说，他愿意和我谈谈监考的情况，虽然有关部门向监考老师打过招呼，不许接触媒体，但他豁出去了，大不了丢了这份工作。他觉得这份工作没有给他提供老师应有的尊严。他缓慢而沉重地说：数百名学生和家长围堵他们时，他看到教学楼顶楼挂着的标语“师道尊严”，他觉得特别讽刺，老师被学生追着打，何谈尊严？

　　萧杨说他参加多年高考监考，在其他地方监考，也发现有学生作弊，但都是偷偷进行，见老师像老鼠见了猫。在钟祥监考，猫鼠游戏换位，监考老师成了“过街老鼠”。“世道怎会变成这样？”电话那头，他沉默了一分钟，长长地叹了口气反问我。

　　萧杨告诉我考场内发生的诸多奇怪现象：如屏蔽仪按钮被人用不透明标签纸覆盖；考务袋里通过中间人放了钱和纸条，纸条上写着“请照顾××座位的××”；考试期间学生上厕所不需要老师陪同等。萧杨认为，如果没有学校及相关部门的默许甚至参与舞弊，钟祥的舞弊情况绝不会这么泛滥。

　　萧杨甚至对围攻老师的学生表示同情和理解。他说，有老师参与舞弊，为学生提供答案盈利，老师与学生的关系是利益关系，学生花钱没有得到答案，找老师发泄不满情绪“理直气壮”。考生针对的不仅仅是他们54名监考老师，而是所有的老师。师生关系扭曲至此，情何以堪。

　　萧杨和我通过两次电话，多条短信，他多次提到“尊严”二字，他说他受到各方面诸多压力，但是老师的尊严和良知促使他讲出真相。他也有些害怕，在我返回武汉写稿时，我接到他的一条求助短信：“有网友要加我，留言说：杀了你。”

　　那一刻，我决定，我要如实地把我在钟祥了解到的情况写出来，真实自有万钧力，我不相信正压不了邪。

　　正不压邪吗？

　　“我相信正义必将压过邪恶。”这是我的第二位采访对象湖北省无线电监测站副站长李金祥铿锵有力的话。高考期间李金祥带队到钟祥考点开展无线电作弊信号屏蔽工作。他称自己在钟祥也是一个不受欢迎的人。

　　李金祥当过兵，军人的血性仍在，当有人威胁要砸他车，他说：“你们尽管来，我就不信这世界黑白颠倒，无法无天了。”李金祥的技术队伍在钟祥屏蔽了绝大多数作弊信号，这也成为学生作弊不成、围攻监考老师的导火索。

　　事情逐渐变得顺利。我联系到三位钟祥的学生，他们向我敞开心扉，谈了亲身经历的高考。一位往年参加高考的学生告诉我：“夹带纸条、抄别人的，在我们这儿都不算作弊，只有用作弊工具接收答案才算作弊。”一位今年参加高考的艺术类学生告诉我，他们学校两个艺术班120人，至少有半数以上的人买了答案，他们学校的一位老师就参与提供答案被学生举报。

　　我把了解到的情况向钟祥市委宣传部、教育局和纪委求证，均被挡回来：“要说的我们都在新闻发布会说了，不再就此事件作任何回应。”

　　报道出来以后我也一直持续关注钟祥的动态，但是迄今只通过私人途径了解到湖北省教育考试院要派一个调查组下去，其他相关部门无任何正面表态。

　　教育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接受采访的多位老师和学生告诉我，钟祥已形成市场利益链条，当地老师、学校涉嫌参与其中，有关部门也涉嫌提供相应便利和包庇。但是截至目前，极少有公职人员受到处分和调查。

　　有老师告诉我，有权有钱人家的孩子不仅能买到答案，还能打点相关人员，确保作弊成功，没有背景的考生即使买到答案，被没收了仍然抄不到。家长们理直气壮地跟我说：“不作弊，不公平，要么都不作弊，凭什么只能有权有钱的人作弊？”我哑然失语，什么是公平？难道所有的人都作弊，才是公平？

　　钟祥是湖北省闻名的教育名城，2010年湖北省理科高考状元和榜眼都出自钟祥一中。事件发生后，钟祥市分管教育的副市长王艳娟对外界说：“教育是钟祥的品牌，请大家多多理解和支持。”

　　柏拉图说：“什么是教育？教育是为了以后的生活所进行的训练，它能使人变善，从而高尚的行动”，教育乃是“心灵的转向”。地方政府追求政绩，家长、学生追求升学率，于是一切有助于提高成绩的手段他们都想到了，但是他们唯独忘记了获得教育的目的是什么。

　　□萧辉（新京报深度报道部记者，6月20日发表《教育名城钟祥的高考“舞弊”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