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谢德庆一起度过的光阴

　　他是用生命体会生命的人，从他孤独的个人体验中启发了我们重新认识自身以及自身和他者和环境的关系。

　　□宋冬

　　我第一次知道谢德庆是从徐冰、冯博一在1994年编辑的当代艺术出版物《黑皮书》上。从最开始我就被他的行为打动。去年我做了一件作品《三十六历》，是基于我非常个人化的视野和并非确切的记忆而形成的。它涵盖了从1978年－2013年与我有关的部分人、物和事件的碎片式描绘，我从女儿宋儿睿幼时的填色书中受到启发，我用铅笔对那些至今还存有印象的事物用“学生的笔法”徒手绘制成36本年历，每本12个月。从1978年开始，因为那是中国的改革开放的元年，那年我正好进入我的第一个本命年。在我手绘的432张图像的记忆中，谢德庆是附着在我时间和生命线上的艺术家。

　　1978年，当一个国家开始开放的时候，而一个个体的人却把自己关在自己打造的牢笼中一年。他不交谈、不阅读、不写作、不听收音机、不看电视……而那时的我不爱做作业；不爱写老师规定写的要交给她看的日记；不爱听无趣的收音机；不爱不自由的日子；想看却看不到电视。我想那时这里的人没有人知道那个自我囚禁的人：谢德庆。我们的渴求是：自由和解放。今天当重新思考1978年的时候，谢德庆的行为会给我们带来重新深思自身的契机。

　　1981年，当我还在为没有更多的自由时间而发愁的时候，我不知道在脚下地球的另一端，谢德庆已完成了他的“一年行为：打卡”。我1989年毕业后在普通中学当了12年美术教师，我私自将“行为艺术”纳入了我的教学，讲了谢德庆的五个“一年的行为”，我的教室爆满，校长和其他课的老师也会来听课，他们也对谢德庆的行为敬重有加。谢德庆甚至成为了学校教师鞭策学生的“模范”。我就曾经看到一位数学老师教育迟到的学生说：谢德庆可以坚持每个小时去到同一个地方的打卡机去打卡，一天24次，可以这样一年不间断地做，而你却经常做不到准时到校。而那位学生面带愧色。其实在与谢德庆的艺术相遇的时候，经常的是跨过“艺术”两个字，他的生命体验给予了不同身份的人以震撼、启发和内省。2010年在利物浦双年展第一次看到《打卡》这件作品，就是这次在尤伦斯艺术中心展出的作品。我一张张地看完了全部照片，用了两个多小时，我发现有一些黑色的图片。问他原因，他说是真的没有被闹钟闹醒。这种朴实无华的文献般的呈现方式，以及这些看上去的“瑕疵”，使我加深了对他的敬意。

　　1982年，当我们都在为能有更大一点的居所而努力加盖小房时，我们不知道在纽约的谢德庆已经一年不进入任何建筑物、地铁、火车、汽车、飞机、轮船、洞穴或帐篷，甚至是屋檐下。但警察让他的这次行为又产生了“瑕疵”。我们知道纽约的冬天极冷，而他就睡在公园的椅子上，根据美国法律规定，流浪汉不能冻死街头，警察发现了在严冬户外的他，硬要把他带回警察局。他拼命不要进入室内，但最终还是强行被带入警局拘留了15个小时。当我们后来谈到这些事情时，他说：并不是所有的事都能如愿。

　　1984年，我和我的同学们被学校选中跳“回族伞扇舞”参加天安门前的大阅兵。老师说同学们要拧成一股绳，胜利完成这个光荣的任务。那时认为的集体就是用绳子拴在一起做事。但我们不知道那时的谢德庆与他的女友琳达腰间真的用一条两米多长的绳子拴在了一起已接近一年了，但他们相互之间没有任何的身体接触。也许这次的一年行为对谢德庆来说是艰难的，因为他的行为多是面对自我，而这次他将面对“他者”，做到最后他们两个之间甚至是相互仇视，当剪断那条绳索后，他们就再没相见。其实我们又何尝不是与众多的“他者”间系上了剪不断的绳索。只不过这些在我们身上的绳索是隐形的，你以为你已经剪断了，自由了。但实际上它仍然在，而且以欢愉的假象存在着。

　　1985年，我开始了我的大学青春岁月。如饥似渴地读百家思想；了解艺术历史与现状；极大的热情投入到风风火火的创作和艺术潮流中。“85新潮”在这年开始蓬勃发展。而我不知道那时的谢德庆在做了四个“一年行为”之后，又做了第五个“一年行为”《不做艺术》，在这一年中，他不谈、不看、不读、不做艺术。

　　1994年，我第一次公开的个展中展出装置和行为作品《又一堂课，你愿意跟我玩儿吗？》时，我还是不知道谢德庆已经在做他做的《十三年计划：做艺术，不发表》了。我的这件作品与介绍谢德庆作品的长篇文章共处于《黑皮书》中。知道谢德庆是人生的幸事。我与他第一次见面是2002年在纽约我和尹秀珍的《筷子》展上，他人不高，木讷少言，但总能一语中的，是个大智之人。

　　2006年我和尹秀珍又去了他的家，他早在1999年12月31日对外宣布不再做艺术。这使得他更彻底。他是一位“生活家”，他对生活有着一丝不苟的严谨态度。他也拥有精到的木工和装修手艺，他的家都是自己装修制造的。朴素中透着极其精良的工艺。他当时正在整理他的文献资料，井井有条，连包装箱制作的工艺水平都如同精致的家具。我们在尤伦斯的展览中就能看到他对于“质”的苛求，这是人生的态度，生活的态度。生活是可以达到“精神的高度”的。

　　36年了，他就像时间本身一样无缝地流淌在知道他的人的记忆中，他是用生命体会生命的人，从他孤独的个人体验中启发了我们重新认识自身以及自身和他者和环境的关系。他曾对我说：其实一个国王和一个乞丐拥有的时间是一样的，时间是可以节省的，但也是可以浪费的。谢德庆用他“浪费”的时间让我们领悟自由的珍贵，用生命的体验使我们更加尊重生命。

　　7月7日午夜，宋冬拙笔笨言于毛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