贫穷、恐惧等原因让亲属选择锁起精神病人;河北一省便有10万病人被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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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言】
还给他们尊严
对于心灵展开于阳光之下的普通人,描述重度精神病患者幽暗而错乱的精神世界,是个难题。这是一种带有诡异传奇色彩的疾病。它向更多的普通人,展示了残酷的一面。
它让一个人突然变得可怖而陌生,毫无“理由”地杀父、杀妻、杀陌生人。在记者的采访中,无奈的亲人只能把患者关到自制的铁笼;或是请求警察把他关进监狱;又或是把他“遗弃”在精神病院,永不探视。
这是个庞大的群体,中国疾病预防控制中心精神卫生中心2009年初的数据显示,中国重度精神病患者人数超过1600万,也就是说不到100个中国人中,就有1个是重度精神病人。
而这个群体的救助方却显得“弱小”,我国注册精神科医师只有2.05万人,护士3万人,医患比例高达1∶840,远低于世界平均水平,他们面临着巨大的工作和心理压力。
救助所依赖的医疗基础设施,也显得“单薄”。即使在医疗条件领先的北京,精神病专科医院回龙观医院,等上一张病床往往要数月乃至半年的时间。
今日起本报推出专题“解锁重症精神病人”,共6期,将展示他们被困锁在家中,被“遗弃”在医院的现状,也会探究精神病院、社区治疗、精神科大夫所面临的困境,最后一期权威访谈提出解困之道。只有更多的救助和关爱,才能在患者幽暗的精神世界洒下阳光,重归尊严的生活。
■ 关注焦点
关在笼中、锁着铁链的精神病人,偶见于新闻事件,而记者采访发现,这样的“笼中人”其实是个庞大数字,仅河北省便有约10万人。中国约有1600万重症精神病人,其中10%有潜在暴力倾向,很大比例的这类病人成为了“笼中人”。
5月1日,《精神卫生法》施行,限制自由的手段被法律所禁止。但记者调查显示,因经济条件限制,家庭关爱不够,村落、社区对精神病人认知恐惧等原因,铁笼成为大量重症精神病人的最终“归宿”。
精神卫生专家指出,没有家庭、社区以及社会的支持,“笼中人”的命运难以改变。□新京报记者 刘一丁 河北报道
“你们千万不要把他放出来!”2013年7月5日,河北唐山市丰南区南孙庄乡深井村,村民见记者出现在刘跃贵的房前,显得紧张和警惕。
玻璃窗被用报纸、破布糊起来,甚至没有阳光可以透入的缝隙。52岁的刘跃贵,就在房间里的笼子中。笼子由拇指粗的螺纹钢焊接而成,一米五高,他无法站立,或坐或卧。
刘跃贵是一名重症精神分裂患者。他在笼中已生活了10年。
2009年3月,他被河北省第六人民医院的“解锁工程”救助。经过两个月的治疗后,已恢复部分社会功能的刘跃贵,被送回家。但他又一次被关进笼子里。
根据2006年进行的河北省重症精神疾病人员流行病学调查,像刘跃贵这样被关在笼中或被铁链锁住的精神病人,河北约有10万人。
中国疾控中心精神卫生中心2009年初公布的数据显示,中国各类精神疾病患者1亿人以上,其中重症精神病患者超过1600万,能够住院治疗的不超过10%,10%的人有潜在肇事肇祸倾向。
而很多有暴力倾向的重症精神病人,被家人铁链锁住或关在笼中。
威胁
杀人事件
铁笼中的刘跃贵,吃饭的问题,目前主要是三弟刘跃金在照顾。每天会给他放一些食物和水。
7月5日,谈到笼子中的弟弟,大哥刘跃福不断重复一句话,“我们能有什么办法。”
刘跃贵以前主要由父亲照顾吃喝,父亲今年85岁了,无力再照顾。
深井村的村民都反对解锁刘跃贵,认为自由的刘跃贵,是村民的重大安全威胁。
刘跃福说,1983年,刘跃贵在面粉厂上班,跟同事发生矛盾被打伤后,开始不对劲。自言自语,后来整天在外面跑,晚上身边放着镰刀、木棍,总说有人要杀他。
刘跃福称,当年弟弟看过医生、吃过药,但病没有明显好转。后来离了婚,刘跃贵的病情更加严重。邻居经常看到他站在房顶上大喊。
7月5日,深井村村主任郭连华回忆,刘跃贵有时匍匐在棉花地里,突然出现去抓人的脚脖子。村里的妇女那时候都不敢独自到棉花地干活。
2000年前后,深井村南邻的无名泊村,一名也有精神问题的妇女在晚上被杀死,村民都怀疑是刘跃贵杀的。没有目击者,也没人知道两名精神病人如何发生了遭遇战,事情最终没有被深究。
刘跃贵在无名泊村杀人的传言还未淡去,他在本村杀了人。
2002年7月8日,深井村一名60多岁的村民被刘跃贵用镰刀砍死。
刘跃福回忆,死者叫刘绍武(音),似与刘跃贵拌过嘴,在街上碰到,两人就打了起来。刘跃贵拿着镰刀追,刘绍武跑不及,被砍倒,又被用砖头砸了头部。
这一事件震动了深井村。患有精神病的刘跃贵没被投进监狱,村民们都感到非常害怕。
刘跃贵家距离村小学非常近。刘跃福说,家人怕他再惹事,就找人焊了个铁笼,把刘跃贵圈了起来。
经济
贫穷与铁锁
在石家庄新乐市马头铺镇陈家庄村,跟刘跃贵一样,患有精神分裂的王占勇也曾被家人锁在笼子里。
“不是我不疼他,疼不起啊!”6月25日,王占勇的母亲郭素新说。2003年,王占勇的父亲癌症去世,紧接着,定好的亲事对方退了。那以后王占勇开始“疯疯癫癫”。
父亲治病已花光家底,家里借了几千元到附近的医院给王占勇看病。病没治好,家里再也拿不出钱。
最麻烦的是王占勇会到学校门口追打学生。“如果打了人,家里只能用命赔了,实在没法活了。”郭素新说,后来亲属就将王占勇关在了笼子里,只留下了一个送饭的口。
石家庄市行唐县只里乡习家庄,重症精神分裂患者刘会杰家里,晾台上的预制板,曾是镇压刘会杰的“五行山”。
6月28日,刘会杰的父亲刘林保说,为了给儿子看病,家里的钱花光了。刘会杰发病时候,跑远了会把自行车和衣服全丢了,然后回来。还每天唱歌,大喊要用菜刀砍死谁。
他说怕儿子惹祸,自己年迈又看不住,就把儿子用铁索拴在预制楼板上。但刘会杰用铁链拽着楼板在屋里屋外走动,砸家具。后来楼板增加到了三块。
7月3日,河北省第六人民医院院长栗克清介绍,精神病人住院治疗,费用约一两万元。目前精神卫生疾病已纳入基本公共卫生服务,但即使有医保和合作医疗报销,家庭仍要承担至少几千元,一些贫困家庭花不起或者也不愿意花。
王占勇和刘会杰的事情都曾被媒体关注,后来他们都得到武警河北总队医院的救助。治疗后,家人说他们一直坚持吃药,两人目前已脱离了“牢笼”,都在外打工。
环境
恐惧的村民
被河北省第六人民医院接走治疗的时候,刘跃贵已在笼子里待了7年。
河北省精神卫生中心、河北省第六人民医院2008年5月开始,进行了一个“解锁工程”,基本每个月会救助1到2名“笼中人”。
2009年3月31日,医院接到南孙庄乡派出所的电话后,到深井村去“解救”刘跃贵。
医生严保平回忆,对于刘跃贵要被接走,村民们显得非常热情。笼子锈住了打不开,村民找来电锯,帮忙锯开。
铁笼子被切开后,开始刘跃贵并不走出来,嘴里还念叨着要杀人。被从笼中放出后,他显得很兴奋。7年没直立过的刘跃贵,在医生搀扶下蹒跚,像刚刚学走路。
严保平回忆,经过两个月的治疗,刘跃贵恢复了大部分社会功能,也没有明显的暴力倾向了。
2009年6月2日,刘跃贵的住院治疗结束。河北省六院宣传信息中心主任赵向辉等人,将他送回家。结果让他们非常吃惊。
虽然已经提前告知家人,但到刘跃贵家时,发现大门紧锁,电话联系,家人称出门了回不来。
这时候,深井村村民在村干部带领下,赶来阻止刘跃贵回村。
有村民守在救护车前,称要是不把刘跃贵带走,“就从我们身上轧过去”。村民越聚越多,有人指指点点和辱骂,刘跃贵精神又受到刺激:“你们是坏人,都杀了你们。”
赵向辉他们将刘跃贵带上救护车,带到南孙庄乡派出所。很快,所长和民警以出警为由出去了,留下一个值班人员。
最终,赵向辉他们夺路而逃,把刘跃贵留给了那名值班人员。“我们开车几百公里接送病人,医院免费救治,家人拒收这种情况,让我们心里很不是滋味。”6月27日,赵向辉说。
“家里没有办法。村里瞪着眼珠子不让我们接收。我们抵抗不了。只能躲出去。”今年7月5日,刘跃福说,村里对刘跃贵避之不及,“可以扔出去就扔出去,省得再出事”。
刘跃贵当年在派出所待了几天后,还是被送回了村。一回家,在全村的关注中,家人将他直接又关进了铁笼。
7月3日,河北省第六人民医院院长栗克清说,对于回到社区、家庭的重症精神病患者来说,社区康复机构的指导和家庭的支持,是让精神病人能够康复的很重要环节。但社区精神疾病康复机构匮乏,是全国共性问题。目前河北还没有一家社区康复机构。
而家庭对精神病人的支持,从医院后来对治疗过的病人回访看,也显得薄弱。
家庭
“锁起来”的便利
在保定市徐水县东史端乡西史端村,打听田树伟,村民们会说“那个疯子”就锁在变压器后面的房子里。
“那个疯子”,是村民对田树伟共同的称呼。他跟刘跃贵一样,都曾被解锁工程帮助,又重新回到了铁锁中。
2013年6月28日,一个杂草丛生的角落,田树伟赤身裸体侧卧在低矮的房子里。这是田树伟的父母留下的。
村民介绍,无论春夏秋冬,田树伟都赤身裸体被锁在这里。他脚腕上缠着小指粗的铁链,两三米长,另一端被砸进了房间的地里。田树伟的吃喝拉撒,全在这两三米范围内。
30岁的田树伟,十几岁的时候失去了父母,20岁的时候得病。他由三个哥哥轮流照顾。
大哥田树岭说,对于锁着弟弟,三兄弟也有过争执。前段时间,二哥有些心疼,要把铁索放开。但田树岭与老三田树广不同意,“伤了人怎么办?”
田树岭说,其实田树伟没真正伤过人,但发病以后会大喊大叫,砸东西,追人,邻居都很害怕。而且田树伟拒绝穿衣服,“一个大小伙子,赤身裸体的,外面很多女眷,人家都很有意见。”
田树岭说,村委会让家里人想想办法。他说,锁起来,是他们能想出的最好办法。
田树伟是让河北省第六人民医院感到可惜的一个病例。
2010年9月28日,已被锁了两年多的田树伟,被“解锁工程”救助。经过两个多月治疗后出院。
医生严保平介绍,田树伟当时恢复得不错,能帮家里干活。他从医院带了三个月的药物,但之后家人没跟医院联系过领取免费药物。一年后,田树伟的病复发了。与邻居几次冲突后,他的哥哥们再次将他锁了起来。
严保平认为,田树伟会复发是家庭照顾不够。他说田日常服用的是氯氮平,100片只要5元一瓶,每月只要三四十元。而且这些药物可以在徐水县免费领取,与省六院联系也会免费提供。但哥儿几个都不愿意管。
6月28日,田树岭说,他们喂弟弟药都不愿吃,后来也就放弃。
严保平介绍,2012年6月到7月间,医院回访救助过的百名病人。三分之一恢复得很好,能够参加工作和劳动;三分之一抑制住了暴力倾向,生活能自理;但另三分之一再次复发,被重新锁起来。有几个已经死亡,有的则已经走失。
医生们也发现了一个规律,病人有父母照顾的,大都保持得比较好,没有父母的,恢复会差一些。
社会
“杯水车薪”的公益
像刘跃贵、田树伟等得到过“解锁工程”救助的,只是少数“幸运”的病人。
河北省精神卫生中心、河北省第六人民医院2006年进行的一次全省重型精神疾病人员流行病学调查,被铁链锁住或关在铁笼子里的精神病人,河北约有10万人。
据赵永辉介绍,自2008年,河北省六院接到需要帮助的“被锁住”的精神病人的信息有3000多个,筛选了280多个,但有的是无法联系到家属,也有的家属不同意接受救助,有的则因医院自己“能力不足”而没去救助。
例如石家庄市元氏县,一名26岁的女子是重症精神病,其母亲也有精神病,父亲70多岁了。但此女子双脚截肢了,没有自理能力,医院难以承担。
赵向辉称,“解锁工程”已让医院花费了百万元的资金。
武警河北总队医院自2003年起也救助了数例精神病人。该医院精神卫生中心主任医师陈云芳说,医院为此也花费近20万元。他说,部队医院应承担社会责任,但这是杯水车薪。
武警河北总队医院近两年没进行“解锁行动”了。陈云芳说医院缺乏医护人员,中心没有男护士了,很多重症精神病人发病时女护士控制不住。
今年5月,河北省第六人民医院的“解锁工程”也暂停了。
一方面新的住院楼正在建设,病房不足。另一方面,院长栗克清说,精神卫生法实施后,精神障碍的住院治疗实行自愿原则,医院也在考量主动“解救”精神病人,可能遇到的法律问题。按精神卫生法规定,家人把病人锁住是违法行为,但同时也规定,送医主体是监护人、公安机关或民政局。
栗克清称,作为公立医院,需要承担一些社会责任,但当时发起“解锁工程”时,也没想到这么大规模去实施。他认为,这样的公益行动,理想的做法是医院与慈善人士和企业共同去做。
河北六院的医生严保平与同事2012年6月曾回访田树伟。田家希望再次免费收治,但严保平觉得,即使再次收治,家庭照顾不好,还会复发,医院的努力会付诸东流。
田树伟也就继续被锁着。
笼子里的刘跃贵,2009年之后也没再接受任何治疗。
7月5日,南孙庄乡民政所所长兰小成介绍,刘跃贵目前每年有约2900元的低保。他说,全乡还有一些精神病人,民政所只能给予节假日时候的慰问,送些米面油等。
刘跃贵的低保是2008年民政部门给办的,为此引来很多村民不满。“杀人犯还办低保。”
对于弟弟,哥哥刘跃福说,“刘跃贵不会再出来了,过一天算一天。”
专题统筹/新京报记者 孔璞 李天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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