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谈琴读人 客心洗流水,余响入霜钟

2013年07月27日 星期六 新京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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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蜀中琴人口述史》
主编:杨晓
版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
2013年6月
定价:85.00元

  好友曾河参与编写的《蜀中琴人口述史》终于完成了,听他说了好久这事儿。他郑重把书给我,那态度颇有些像是对着知音赠出一张爱琴。作为蜀派古琴大家喻绍泽先生的后人,这种整理传承的工作对这位年轻人来说,意义当然非凡。

  我和他认识不久。第一次见到他,他从成都来北京,大老远的,风尘仆仆,坐在桌子边上不怎么说话,但居然拿着一把蒲扇!明明是个小伙子却有点老气横秋,不过这点与年龄不符的老气横秋其实更显得他孩子气。可他一弹琴,那沉稳就有点说服力了,让我刮目相看。我回成都,专门去找他玩,深夜至他家琴馆,得以在安静中仅仅剩他弹我听,一曲曲《良宵引》、《酒狂》、《梅花三弄》声声入耳入心,当下大为感动,回来写了一篇文章:《听曾河弹琴》。从此之后,这位小弟有任何和琴有关的心得,都来和我谈谈。我很荣幸,说不上知音那么严重,心曲能通,还是难得的。

  一大清早,我夹着这本书去了成都的望江公园,那里有遮天蔽日的竹林,清幽静谧。竹林下弹琴是魏晋之风,竹林下读琴人是今日奢侈。一盏花茶,一把竹椅,悠然的四川滋味,一片枯竹叶从半空中落在书页上发出轻轻的“噗”,正像是蜀中斫琴人伍洛书所斫那床“鸣玉”——夜晚自鸣,原来是梅花落下来,击弦而鸣。

  古琴作为精神化的象征,被描述得更多的是那个抽象的境界,是“琴人”这个词中的“琴”字,而“琴人”的“人”往往是被忽略的。这本书就是想把人推到前面,让人的喜怒哀乐和时代的跌宕起伏把“琴”包住,人的形象清晰了,琴也自然更清晰。玄妙之门还是得人之常情才能推开。所以这书虽然厚,但是很容易读,因为都是人说的话。比如,其中一章讲到琴人郑光荣,他说:弹琴的姿势中的“沉肩松腕”,应该和日常生活中任何家务劳动都是同理的,甚至和打麻将洗牌的动作都是同理……

  琴弦旧曲思华年

  琴人曾成伟是开篇的第一章。里面说到,在火红的革命年代,如今已成大师的曾成伟先生(曾河之父)还小,他说:“从‘大跃进’到‘三年自然灾害’,一次次的运动,使古琴淡出了一般人的视野,也让琴人们归于平淡。在周末,去看望爷爷(蜀派琴人喻绍泽),偶尔会听到他弹《学习雷锋好榜样》、《为女民兵题赞》这样的曲子……现在回想起来,‘文革’环境下爷爷的那份孤独自是无法言表。”这段话让我有点默然。不过说来有趣,那个年代曾成伟不能成为琴人,只能去技校学钳工,没有想到,后来这份手艺,却给他斫琴的绝技打下了不能磨灭的基本功。现在一把曾琴,已经是无数学琴人梦寐以求的宝贝。包括我这个挣扎着学了几天琴的新手。

  而喻老的学生,书中提到的另一位女琴人胡锦蓉也说到这段时光:“喻先生在‘文革’中也被批斗过,但是我从来没有听过他的抱怨,他不会把那些令人难过的信息传达给周围的亲人和朋友。我相信他内心是很煎熬的,但是他都承担了下来。我觉得,喻老在没有宗教信仰的情况下,他的修为还是主要源于对七弦琴的终身挚爱与真正了然。”

  另一个细节,是喻老在深夜,怕声音传出去,于是在被窝里弹琴,弹那些在那个年代会被批判而他却深深挚爱的古曲。看到这里,我突然觉得心脏真是很柔软的,却又被什么重重撞击了一下。

  说到琴人胡锦蓉,也是少有。传统操琴者,女子少有,更不要说收录进经典。书里有张胡老师的照片:她看上去已近花甲,但仪态娴静美好,身着墨绿色丝绸对襟衫,端坐雾气缭绕的小河边,对着身前琴桌上一床深褐色古琴,双手抚之:右手挑弦左手上绰,我仿佛已经听到琴发出的上滑音。她微微侧头俯视琴弦,含着一丝笑,那笑柔和慈悲,像菩萨。真是呈于像,感于目,会于心,想起清代女词人顾太清写:弹遍瑶池旧曲,韵泠泠,水流云瀑。

  说起自己弹《忆故人》,胡老师说在这首曲子中,能与故去的喻老相见,所以弹奏得极慢,也希望他的身影多在音韵中逗留片刻。她说:我不需要任何说我弹得好,我简直不渴望这些,我是听从内心的。我把这句话用四川话朗读了一遍,“我简直不渴望”,这一句,说来好提气啊。我简直——不渴望。

  人心的深度和广度

  琴人中也不都是喻老和胡老师这般恬淡内韧之人,也有刚正直烈、甚至玉石俱焚的惨烈者——裴铁侠。他的名字,铁侠,如此硬气和义气,至坚至刚不容泥沙倾覆掩埋。他曾是国民党高官,后辞官不做,专寄情琴棋书画等雅事。尤其是琴,他拥有两把闻名遐迩的大小“雷琴”,视若珍宝。解放前,他自感前途渺茫,竟生自戕之念。1950年的一个夜晚,他先毁雷琴,后与夫人双双服毒自尽,留下遗书:本来空寂,何有余物,去物从心,立地成佛。另批:大小雷琴同登仙界,金徽留作葬费余物焚毁,铁叟笔。

  这段追忆来自裴铁侠的孙女裴小秋。《蜀中琴人口述史》的第二部分“琴忆”收录了五位已故琴人亲友的讲述。他们讲来,既是琴人又是亲人,所以这部分特别情深意重。尤其是裴老先生毁雷琴这一段,真真是痛彻心扉。真可谓凡鸾俦鹤侣,骚人羽客,不伍于世流,不污于时俗。这已经不是琴,而是一种生命能有的硬度。

  这本书,像是坐齐了一屋子琴人,各有各的性格,各有各的故事,可以和这位聊聊人生,也可以和那位说说过往。这些琴人们不一定真的在生命中有过从,甚至不是同一个时代的人,但是这本书的聚合,让他们之间却产生一种不可量度的关联,一种不需印证的默契。琴声没有断过,它唤起一代又一代人心中的深度和广度。

  当心潮起伏、不能自已之时,书中最后记录的两章恰有抚平心绪之功效——分别是佛教与道教与古琴的结合:一章记录文殊院第十八代方丈宗性法师,一章记录青城山六位道长。对,他们都是琴人。宗性法师提到《菜根谭》中的“风来疏竹,风过而竹不留声;雁渡寒潭,雁去而潭不留影。”这是他理解的至高修行境界,而弹琴就是他选择的方法之一。但我还是最爱李白那首《听蜀僧浚弹琴》:蜀僧抱绿绮,西下峨嵋峰。为我一挥手,如听万壑松。客心洗流水,余响入霜钟。不觉碧山暮,秋云暗几重。多么潇洒!如果你和我一样喜欢这首诗,可以听听书中光碟收录的王铁军先生演唱的同名琴歌,初听其实有点“船工号子”长声吆吆的味道,我巴山蜀水之风,不能说躁急,大山大河般的滂沱还是有的。

  最终真意不在琴上不在曲中

  这书越看到后面,越觉得琴的世界还是有情的,岂止有情,有人有物、有来有往、有山有水、有聚有散。无论如何,不经婆娑,哪闻菩提。相比佛法的深玄,青城山的道长们所谈会朴拙生活化些。易明栋道长说:我们的生活很平实恬淡,没有外人想得那么玄,很简单很有规律。但是这种简单也是很丰富的,因为心沉下来了、静下来了,丰富的东西就出现了。

  这句话,倒有点像是我对这本书的感觉。琴这个世界,从自然万物起,浸淫人间悲欢离合中,最终真意却并不在琴上不在曲中,而归于无我无物无束缚的大境。还是“抚之若无”啊。这个时候,此书内在的智识的底色终于慢慢展现出来:有一种并不强迫人去看风景,而风景自现的松弛和丰富。

  想起那晚听曾河弹琴,一个泛音就把我和俗世隔开的感受,清澈、玲珑、跳跃又简洁。看完这本书,我想他琴声中感动我的也是这本书感动我的东西——一种穿越时间的东西。人生在世,短短百年而已,有这么一种力量,把遥远时代的能量传递给你,然后这能量还能跨越你的生命继续传承下去——像是长城上的火把点燃另一个,一直绵延至远方,你看不见那火把了,但是你知道它依然在更远处被点燃着。

  曾河在遥寄曾祖喻绍泽的文章中,把自己追寻曾祖的过程描述为“一条河和一个谜”,当他尽力模仿的时候,怎么也不能和追寻的意境融合;当他忘记自我,或者把自我蒸腾成雾化状态时,在气韵缭绕中,终见一“玄色衣冠的老道”于江岸信步,对他致意。

  □书评人 桑格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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