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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院子里走出来的时候,林洙拄着拐杖,花白的头发服帖地盘在脑后,她着一身深蓝色的中式套裙,左手腕戴着玉镯,耳垂上是金色的耳环。她就那样立在细雨里,也不打伞,雨滴似乎落不到她的头上。过去40年里,林洙持续研究梁思成的学术成就。聊到与自己有关的问题时,她回答得很简单。但一涉及梁思成和建筑,林洙的话明显就多了起来,一张口就是长串的专有名词。
林洙
1928年生,福建省福州市人,清华大学建筑师、教员、作家,著名建筑学家和建筑教育家梁思成的第二任妻子,并陪伴其走过了人生的艰难岁月,直到梁思成临终。在梁思成去世后,林洙一直不断整理梁思成的手稿和各种资料,出版了《梁思成、林徽因与我》、《梁》、《佛像的历史》等图书。新书《梁思成心灵之旅》日前由人文社出版。
正名 梁思成绝对不是幸运儿
“我刚到清华工作的时候,很多年轻教师都有一个看法,觉得梁思成是运气好。我觉得这个说法是不对的。”在林洙眼中,梁思成绝对不是幸运儿,他之所以能写出第一本中国建筑史,是因为各方面的准备都到位了。
我们的采访是在清华大学西南小区一座楼房的一层单元房里进行的,这是两年多以前学校租给林洙的。大部分时间林洙都和儿子、儿媳一家挤在属于他们自己的另一套住房内,只有当客人来的时候,她才缓缓地移到这套距离很近的会客室中。
林洙说起话来缓缓的,谈到和自己生活有关的问题时,她回答得很简单,但是涉及梁思成、涉及建筑的问题,她的话就明显多了起来。
“我刚到清华工作的时候,很多年轻教师都有一个看法,觉得梁思成是运气好,国家所有的重要古建筑,都让他给碰上了,都让他做了详细整理测绘。等到我整个有系统地研究梁思成一生的学术活动以后,我觉得这个说法是不对的。”林洙说。
“在上世纪20年代,西方人还不重视中国建筑,但是日本学术界已经开始重视中国古建筑,梁先生知道,如果不来占领这块学术领地,那这块领地就要被日本人占领,他觉得中国人应该写自己的建筑史。他在哈佛念博士学位时,用3个月的时间读完了学校里所有有关中国建筑的资料,他发现不能靠别人的研究和资料来完成他的研究工作,所以他跟导师约定,他要回国来做实地调查,两年以后再交博士论文。”在林洙眼中,梁思成绝对不是幸运儿,之所以能写出第一本中国建筑史,是因为梁思成各方面的准备都到位了。
遗憾 北京的城不一样了 故宫就像个盆景
在林洙看来,多中心的城市规划方案没有被采纳,是梁思成一生中很大的遗憾。北京的城现在基本已经不存在了,和过去给人的感受不一样了。被高楼包围的故宫,就像一个盆景似的。
糖尿病让林洙不能总待着,得有一定的活动量,但是髌骨软化症又限制她的行动,她几乎很少出门,顶多在院子里散散步。而清华西南小区之外的北京,和她与梁思成当年生活过的北京也早就大不一样了。
在建国初期,梁思成提出的多中心的城市规划方案并没有被采纳。“他后来不太愿意提这个事,他跟学生说过‘我到现在为止,不认为方案有什么错误。但我不希望你们再继续说这个事情,这样对你们没有什么好处。’我觉得这个是他一生中很大的遗憾。”在林洙的眼中,梁思成总是能够比别人看得更远,解放时他已经看出城市发展的方向当时应该把握好,不然就会走资本主义国家曾经走过的弯路。“但是当时的领导并不认同,觉得就是要现代化,就是要发展,就是要高楼。”
在回答梁思成的成绩有没有得到足够肯定的问题时,林洙回答说:“我觉得没有,不是说在学术界,我是觉得领导没有充分认识。比如北京的城基本已经不存在了,除了故宫,跟一个盆景似的,这么多高楼包围着它,和过去北京给人的感受不一样了。梁先生觉得应该把中心迁到郊区,这个观点是最正确的。而且现在发展得太大。很多国家都有文化城、军事城、体育城,有不同的城市作为重点,咱们国家军事、文化、经济恨不得都集中在这一个城市里面,北京的负担也太重了。”
林洙还保留着一张天坛的老照片,照片里从祈年殿望出去非常空旷,能感受到整个建筑特点。“走到神道上感觉非常宁静。现在从天坛看出去全都是高楼了。”不仅仅北京如此,许多中国的城市都是如此。从小在昆明长大的林洙中学时每天经过翠湖去上学,觉得城市非常美好。但是80年代她再次回到昆明,记忆里的小城不见了,到处都是百货大楼、购物中心。
坚持 40年整理梁思成资料
最近人文社才出了林洙的新书《梁思成心灵之旅》,书的前半部分是梁思成的古建调研报告,后半部分则是他与林洙的通信。读者可以看到两个梁思成,一个是公众眼中为建筑投入毕生心血的梁思成,另一个是在信中唤林洙为“眉”、在信的末尾说着“千百次亲你”的梁思成。将信件整理完之后,林洙在去年把这些信都捐给了国图,她只留下了复印件。
林洙是学档案学的,建筑学只是她的爱好。梁思成去世后,林洙并没有再寻觅伴侣,她把自己的全部精力都奉献给了梁思成研究。“40年,他走了40年了。”有些人问她会不会觉得亏,“有什么亏呢?有什么不值呢?我不是想抢名声、风头,我不需要这个,我不需要人家理解,我自己知道我在干什么就行了。我觉得我就从来没有离开过他。”
从梁思成去世那一天开始,林洙几乎没有一天的生活是和梁思成无关的。她不停地阅读梁思成的各种作品、笔记、资料,她不光读梁思成的书,也阅读别人研究梁思成的书,肯定的和批评的,她全部“笑纳”。为了给梁思成的很多文章找到图片,林洙也费尽心力。她曾经在梁思成的手稿中找到“O213图”的字样,但是这到底是一张什么图,她并不知道。她跑去请教一些老先生,有人推断有可能是瑞典斯德哥尔摩的一位名叫奥斯瓦尔德的教授。仅仅凭着作者姓名有O打头,研究的是中国雕塑,这样模糊的信息,最终她在北大图书馆里找到了和梁思成标注一样的图。
南京栖霞寺有个塔,里面有一圈雕塑是八相图,梁思成提到了这个图,但是没有图片。林洙就写信到管理处,“我问,你们哪一位先生可以帮我去拍一下八相图,他们拍完寄给了我。”云冈石窟、龙门石窟还有好多个地方的管理处都收到过林洙这样的来信。“我得到了很多人的帮助,那时候不像现在,现在没有钱什么事都办不成。那时候“文革”刚结束,刚恢复学术方面的研究,大家都还很有热情。”
如今,关于梁思成的研究已经到了收官的时候,有个出版社要出梁思成学生时的笔记,林洙还在整理,另外就是她和费慰梅多年的通信。“我也到年纪了,85了,健康也是差不多了,也不可能再做下去了。”
“梁思成这个人,我觉得太好了!主要是因为他太优秀了!”如果让林洙为这40年给出个原因的话,这就是她的原因。
从租的房子里走出来,细雨还在下,林洙感叹了一句“雨还在下呀。”就拄着拐杖又缓缓地往家的方向走去了。我在旁边为她撑着伞,想起苏轼的一句诗——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
岁月回声
“我们结婚后没多久就是文化大革命了,梁思成几乎是一无所有了,可我依然对他有很深厚的感情,我们俩依然能互相扶持,那时我是感到非常幸福的。我想这就是我所理解的幸福,只要两个人在一起很快乐就行,不必在乎别的东西。”
录自《新京报》2004年6月11日林洙访谈
本版采写/新京报记者 姜妍 实习生 杨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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