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亮

　　■ 旧年人物（27）

　　绿皮火车的行旅，是我今生最不愿触及的记忆。大一寒假返乡，列车开到安康，车厢渐渐陷入沉寂，我收起掌中书，伸了个懒腰，发现斜对面有一双眼睛，在灯火明灭之间，粲粲若星。他见我起身，冲我一笑，寒光一闪，他的牙齿整齐而雪白。我记得他叫童亮。

　　此刻我们是无法入眠的难友，便顾不了旧时的成见。我招呼他走到车厢的尽头，漫谈开来，冬夜在窗外飞驰，偶有冷气渗入，令人头脑凛冽。这一谈才知，我们的读书、思想历程竟如此近似，遂越说越投机，有时相视而笑，莫逆于心，顿生知己之慨。

　　我与童亮自此订交。

　　此后便是喝酒。青春有多长，酒就有多芬芳，我们的醉意就有多激扬。大三那年，我和姚一斗寄居于歌乐山中的一间地下室。每月童亮都会提酒上山。一斗不爱喝酒，我和童亮便将酒菜打包，行至山间，席地而坐，一觞一咏，飘飘然若在世外。

　　酒酣之际，童亮讲述他的家世。其父是中学校长，平生谨小慎微，有一年忽被举报贪污，有司调查，虽还他清白，其间却大吃苦头，他终究意难平，遂令儿子学法律，主正义。童亮的兴趣本在历史，格于父命，只得违逆志向。大学这些年，他埋头苦学，却沦为一个法律虚无主义者。他认为，这样的体制，个体并不能改变什么，与其投入，不如疏离。

　　歌乐山上，他与我相约：毕业之后，决不入公门。我们背负诺言，从此天各一方。我一直混迹于媒体，他则浪迹天涯，在深圳当编辑，在苏州做法务，后来回到安徽，竟干起了白酒销售代理。有一年我路经合肥，他从舒城赶来，高举一瓶散装白酒，说兄弟这次让你尝个鲜。那晚我只喝了三两，胸腔便如火烧，醺醺之中爬上火车，一觉睡到杭州。翌日收到他的短信，原来这玩意叫酒母。

　　2008年的一天深夜，他来电，说正坐在长江边上，想起我，想起当年一道纵酒狂歌，意气慷慨，那是他一生最快意的时光。他语音低沉，我顿觉不妙，遂拿酒母一事激他，说上次不够尽兴，年底我回老家，一醉方休。

　　再见他，是我奶奶的丧礼，他来吊孝。晚上喝酒，相顾凄然。我不知他伤心什么，直到他起身，连敬我三杯，一脸愧意：他拗不过家人的意愿，只能回乡，参加公务员考试，前不久考入了司法局。他说自己背叛了青春的誓言，眼泪落入酒盅，发出忧伤的声响。

　　干杯，兄弟。

　　□羽戈（青年学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