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约翰·巴思的《烟草经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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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评人 张旋
《烟草经纪人》的故事发生在十七世纪,牛津大学生埃比尼泽·库克除了诗歌其他学业一无所成,因与妓女琼·托斯特发生纠纷,被父亲罚往大洋彼岸经营家族的烟草种植园。去美洲之前,库克向马里兰领主巴尔的摩男爵讨得桂冠诗人的头衔,没想到一路上因这个头衔招惹麻烦,反对巴尔的摩家族的黑暗势力对诗人进行各种阻挠和迫害,还夺走了他的种植园。但历经苦难,诗人最终阖家团聚,并收回种植园的产权,写出一首讽刺长诗。
这部历险小说还有一条不太明显的副线就是诗人尽力保持自己的贞操,一再将自己的孪生姐姐、情人、男仆、同学和家庭教师卷入困境。虽然诗人最终保住了自己的贞操,但他的作为却滑稽、做作、感伤,一切只是为了得到一个美名而已。贞操在这本书里是一个反讽的词。总体上看,这就是一本由闹剧、丑闻、色情笑话炮制的十八世纪之前那种通俗小说。在这本书里,读者依稀可辨薄伽丘的“下流”、拉伯雷的“粗俗”、塞万提斯的“疯癫”、菲尔丁的“势利”,并且抵达它们都曾奔赴的目的地:反讽。
一部十七世纪“流行小说”的伟大仿作
巴思在创作这本小说时需要尽力完成两件事:一是虚构出鲜活的历史场景,二是模仿大师们谐谑、调侃的叙事风格,使小说看起来就像一个十七世纪作家创作的“流行小说”。
作者约翰·巴思(1930-)是美国著名的后现代小说家,出生于马里兰州的剑桥市。与《烟草经纪人》主角埃比尼泽·库克一样,巴思也有一位孪生姐姐。巴思自幼喜爱音乐,并且做过爵士乐的鼓手,他的理想是乐队的指挥。在霍普金斯上大学时迷上写小说,毕业后在多所大学教授写作,1973年重回母校任教,并在此退休。到目前为止,他已创作了十几部长篇小说、若干短篇小说和中篇小说集。1972年出版的中篇小说集《客迈拉》曾为他赢得全美图书奖。
巴思最早的两部带半自传性小说《漂流的歌剧》和《路之尽头》虽然具有荒诞和黑色幽默色彩,但在叙事上还是按部就班的现实主义模式。《烟草经纪人》(1961)是巴思的第三部长篇小说。表面上看这是部历史小说,但小说追求的是拉伯雷式的狂欢和传奇性。严肃的历史小说会刻意抹去虚构与真相的界限,使故事涉及的历史事件真假难辨,而这部小说从一开始摆出一副讲故事的姿态,而且故事中充满了大量的巧合、奇遇,就像魔术师一样从他的箱子里想拿什么就拿什么——至少有三个角色喜欢玩更名换姓、乔装打扮的游戏。
巴思为创作这本书耗费了大量的精力,动笔之前一定鲸吞过几架子经典文学著作,和几架子十七世纪美洲殖民史文献和档案。巴思作为作家的特点是阅读量大、模仿性强、思维灵活多变,但题材多脱离现实。这本书就完全显示了他这几个特点。本书里面充满大量从古希腊到文艺复兴时期的文学典故,也描绘出真实可信的十七世纪社会场景和风俗习惯。但这本小说中事件没有丝毫的历史可信性,甚至连一点文学现实主义的影子都没有。
巴思在创作这本小说时需要尽力完成两件事:一是虚构出鲜活的历史场景,二是模仿大师们谐谑、调侃的叙事风格,使小说看起来就像一个十七世纪作家创作的“流行小说”。他的目的不是为了创作一部伟大的小说,而是在风格上惟妙惟肖地模仿一位经典的叙事大师。这本小说的成功带给他与那些经典大师比肩的感觉,给了他极大的自信心。此小说是巴思的心爱之作,但肯定称不上他的代表作,它只是作者登上后现代文坛的第一步。
《烟草经纪人》之后的叙事探索
《烟草经纪人》之后的小说就是为探索小说的叙事模式而创作的:或者采用神话模式编写一个“元故事”,或者对某一个传统神话进行改造。
本书出版之后,有学者从英雄叙事、神话学、元小说理论方面给出批评,巴思之前并没有注意到这一点。但他立刻像一个叛逆小子被医生诊断为天才那样洋洋自得起来,并开始认真地研究叙事理论,他甚至借助现代几何学的理论来分析小说的结构。比如他写过一篇《论博尔赫斯和卡尔维诺之间平行性》,其中就指出博尔赫斯的小说有欧氏几何的特征,而卡尔维诺的小说则像“戏弄人的非欧几何”。过于关注叙事模式而忽略了题材的探究,必然会产生文学即将枯竭的错觉,就是在这个时期巴思写下了《文学的枯竭》一文。
《烟草经纪人》之后的小说就是为探索小说的叙事模式而创作的:或者采用神话模式编写一个“元故事”,或者对某一个传统神话进行改造。在叙事上采用各种不同的叙事模式,比如嵌套、镜像、多重映射等等,就像用不同的几何方法来解同一道题。巴斯还曾在短篇小说集《迷失在奇幻屋》里制造了一条麦比乌斯带小说,把这条带子剪下来,其中一头反转再黏合成一个环,就形成了一个无限循环的小说:“从前有一个故事,它讲的是,从前有一个故事……”这些小说往往为了穷尽某种叙事模式的可能性变得非常繁复。但是那时期的美国文学,极简主义逐渐成为主流。
极简主义与极繁主义
其实这本小说的叙事者更像那位怀疑主义者蒙田,而不像锋芒暗藏的讽刺大师拉伯雷、薄伽丘、塞万提斯。生活在大学校园里的巴思随和、谦逊,与世无争,和住在城堡里的蒙田一样,确实也有理由喜欢繁复。
1986年,巴思在《纽约时报》书评版发表一篇叫《论极简主义》的文章。在这篇文章里,巴斯一开始肯定了极简主义的优点,并阐述了极简主义的文学源流,以及它在绘画、雕塑、音乐上的表现,但后面就指出极简主义的危险。巴思列举了促使极简主义流行的社会因素:越战创伤、能源危机、教育水平下降、信息膨胀、广告泛滥、年轻一代的叛逆心理等等。最后他号召读者也不妨多关注一下极繁主义的小说:
“埃米莉·迪金森的《零》的极简风格值得欣赏;惠特曼的极繁主义风格也非常出色;贝克特《无故的断章》的低脂美味干爽可口;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也有高卡路里的享受。上天堂的路不只一条。在极简主义和极繁主义之间,过度沉溺于其一而轻视其二,不管是读者、作者或时代,我都寄予同情。”
一个值得注意的现象:极简主义作家多是现实主义作家,就像海明威和卡佛;像马尔克斯、卡尔维诺这些喜欢繁复的作家,更喜欢神话、历史等非现实题材。非现实题材确实也挺适合用来试验各种叙事模式。巴思当年发表了《文学的枯竭》之后,也在短篇小说集《迷失在奇幻屋》里找到适合自己的非现实题材,比如探寻生命的本质,其中第一篇小说《夜海迷航》就假托一只奔向不可知命运的精子来叙事:成千上万的同伴被大海吞没,生命如此短暂,大家仍奋斗不息……这部短篇集的内容非常奇诡,已被奉为后现代小说的经典著作。从只关注叙事模式到切实关心题材,巴思的文学到此才真正走向圆满。
一般来说,十八世纪之前欧洲小说都有醒世、劝诫的作用,包括我国早期白话小说也是如此。这些叙事大师也是道德家,他们要么歌颂神,要么启蒙人性,很少混淆是非。但是从这本书看,巴思没有确定的道德立场,更没想把本书写成一本劝世书,只是为了反讽而反讽。不仅主角库克没有明确的道德观,整本书里也没有一个可以称为正义化身的人物,更没有因邪恶受到严厉惩罚的坏人。
其实这本小说的叙事者更像那位怀疑主义者蒙田,而不像锋芒暗藏的讽刺大师拉伯雷、薄伽丘、塞万提斯。生活在大学校园里的巴思随和、谦逊,与世无争,和住在城堡里的蒙田一样,确实也有理由喜欢繁复。而且后现代作家的胃口和野心几乎都特别大,他们总是希望自己能够穷尽一切变化形式,他们想要抓住宇宙的本质,就像那些朝圣者。
【延伸阅读】
《客迈拉》
作者:约翰·巴思
译者:邹亚 译
刘新民 校
版本:上海译文出版社
2005年10月
《路的尽头》
作者:约翰·巴思
译者:王艾、修芸
版本:译林出版社
1998年5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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