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名美军“叛徒”的自白

　　“我是切尔西·曼宁，我是一名女性。”在因泄密获刑35年后，曼宁旋即表示，希望下半生能够以女性的身份生活。对于曼宁而言，说出这句话如释重负。

　　“如果军队对于同性恋者、变性者没有歧视性政策，那么今天我们是拥有一个快乐、才华横溢的陆军分析师切尔西·曼宁，还是一个泄露了70万份机密文件、身陷囹圄的切尔西·曼宁？”美国媒体感叹道。

　　今年12月，曼宁将满26岁。两件事改变了他一生的轨迹：计算机天赋和性别认同感。高超的计算机水平令他得以进入美军，并有资格接触机密文件；而对性取向认同的焦虑，以及美国军中歧视同性恋的潜规则让曼宁一步一步滑向背叛者的“深渊”。

　　1【引子】

　　军中双面人的分裂生活

　　2009年2月21日晚上，在成为美国历史上最大泄密者的前一年，曼宁打开电脑，登录了即时聊天工具。此时的他，正在纽约州德拉姆堡美军第十山地师的基地，为派驻伊拉克而受训。

　　和他聊天的网友是19岁的网页设计师ZL。曼宁在网上的身份是女性——一个赤褐色长发、涂着艳丽唇膏的“无神论女王”。他向战友隐瞒了自己的同志身份，但在网上，他甚至大胆地聊起如何变性的问题。

　　曼宁也拥有年轻人渴望在战场上报效国家的热忱。“我是情报分析师，”曼宁在网上写道，“我的所学可以给指挥官提供更多的信息，没准就能拯救更多生命……我感到身上肩负着保卫人民的伟大责任和义务。”

　　这是网络上的曼宁：一个公开的同性恋者、爱国、强大而充满力量。但当他关掉电脑，回到战友身边时，他的超级力量瞬间就消失了。他是战友眼中瘦小、举止有点女孩子气、被所有人欺负的曼宁。

　　他身高不到1米58，体重不到96斤，要不是因为计算机专长，可能军队都不会要他。由于军队的政策，他必须隐瞒自己的同志身份。然而，朝夕相处的军营生活，使得这一点不可能成为秘密。

　　“过了一段时间，他们就看出来了。”曼宁在和ZL的聊天中倾诉着他在军中受到的欺负，“他们取笑我，模仿我，骚扰我，有时候还揍我。”

　　在军营外的世界中，曼宁也遭遇到这样的困扰。他在学校中，就因为自己的同志身份而被人嘲笑孤立，但这些困扰来到军队之中后都放大了数倍：压抑更强了，欺凌也更多了。他想顺利熬到退伍，这样才能实现自己的大学梦。他谨言慎行，但最终仍旧失败。

　　2【成长】

　　从小就因性取向被歧视

　　曼宁参军的最大目的是想圆大学梦。从出生起，曼宁几乎很少有稳定而快乐的日子。酗酒的父母、缺少关爱的童年、因为同性倾向而被嘲笑和孤立的学校生活、被继母赶出家门无处可归，这就是曼宁参军前的生活写照。

　　曼宁的父亲是个退伍军人，曾经担任美国海军情报分析师。他在派驻威尔士期间与英国女孩苏珊·福克斯相识，两人结婚后移居美国。

　　不幸的是，曼宁父母两人都爱酗酒，母亲苏珊连怀孕时都没戒酒，因此曼宁出生时只有5斤多重。酗酒的两人根本不照顾曼宁，通常是姐姐半夜起来给曼宁喂奶换尿布。姐姐18岁离开家后，玩具和电脑成了曼宁最好的朋友。

　　或许是继承了父亲的基因，曼宁无师自通成为了电脑高手。10岁时他就拥有个人主页，15岁时就建了一个网站，提供游戏和音乐下载。

　　父母的异国恋最终以离婚告终。父亲再娶，继母也叫苏珊。这还不算，等到继母的儿子也将姓氏改为曼宁后，曼宁痛苦地发现，“我现在真成了一个微不足道的人了。”就是在这个时候，曼宁对性取向产生了疑惑。他向朋友坦陈，自己可能是个同性恋者。

　　因为和继母不和，14岁的曼宁跟着生母回到英国。由于他是班里唯一的美国人，且身材弱小，举止柔弱，曼宁成为了班里同学取笑的对象。有一次集体野营中，曼宁早上醒来却发现同学们早都收拾帐篷离开了，没人通知他。

　　在这样的情况下，曼宁不得已又回到美国和父亲以及继母一起生活。他和继母的关系依旧紧张，2006年，在因为工作和男友的事情与继母大吵一架后，曼宁被赶出家门。

　　无家可归的曼宁在父亲给自己的汽车里度过了一段时间，后来是姑妈收留了他。他同时打好几份零工，交了一个男朋友，还在社区大学进修历史和英文。在姑妈家的那一年多，是曼宁一生之中最为稳定平和的日子。

　　曼宁一直梦想上大学，不过仅凭打零工的钱远远不够支付学费。2007年9月，曼宁怀抱大学梦，注册参军了。为吸引优秀人才加入军队，美军提供了很多福利待遇，其中就包括为退伍士兵提供大学奖学金。对于穷人家的孩子来说，这是最诱人的一项。

　　3【从军】

　　活在压抑与恐惧中

　　“我一直过着一种双面人的生活……”2008年，加入军队的曼宁在纽约州接受训练，这期间，他匿名接受采访向外界倾诉内心的压抑。“我不能公开（我是一名同性恋），我不能被人逮到，我希望公众能支持我们，我真的希望这些能够在我退役之前发生。”

　　2011年，曼宁期望的改变终于发生了。奥巴马总统签署法案，废除了在军队存在18年之久的“不问不说”法律。但此时的曼宁已在军事监狱中关押了一年多。

　　“不问不说”是1993年国会通过的一项禁止公开性取向的同性恋者服兵役的法律，这是时任总统克林顿与国会妥协后制定的折中方案。“不问”，即禁止军方主动询问军人的性取向；“不说”则是禁止同性恋军人公开自己的性取向。

　　这项貌似保护同性恋军人的法案却成为达摩克利斯之剑，令他们时刻小心地隐瞒性取向，因为公布的下场就是被开除。1993年至2011年，约1.5万名军人因公开自己的同性恋倾向而被军队开除。因此，在服役期间隐瞒身份求自保的军人数量根本无法统计。

　　在军中短暂的岁月里，曼宁不知多少次因同性恋身份被取笑、欺侮，甚至险些被开除。曾和他一起受训的士兵回忆当时的情景说，“这个小孩（曼宁）才5英尺高……这么不听话，收拾他；他看着像是同性恋，收拾他……”

　　当一次冲突之后，曼宁被发配到了“开除组”，这个组的人都是被认为不适于参军的人。但是曼宁的计算机技术救了他，因为当时驻伊美军正急缺这样的人才。于是，军队决定不开除他，他开始接受情报分析师的训练，并且获得了接触美军最高机密和敏感情报的安全许可。拥有这些安全许可，曼宁就可以接触到海量的机密信息。

　　2008年，曼宁来到纽约州，加入美军第十山地师的第二战斗旅，为派驻伊拉克受训。在那里，他不仅结识了自己的男友、大学生泰勒·沃特肯斯，而且在后者引荐下加入了一个黑客圈子。

　　虽然感情生活不错，但身负军人身份的曼宁对于自己的性别认同更加感到焦虑。

　　“你要注意自己的每一个用词，不能用错人称代词，”曾在陆军服役的退伍军人史蒂夫对曼宁的担忧感同身受，他仍记得谈及伴侣时不小心用了代词“他”的那种恐惧，“这种恐惧慢慢啃噬着灵魂，而当你不得不生活在这种谎言下时，你会觉得自己心中越来越空……每当我的电话响起，我都会心里一惊，心想完了，我要被开除了。”

　　曼宁何尝不是如此，尤其是当他和男友关系出现裂痕后，这种压力变得更大。朋友回忆说，有一晚他们看完电影之后，曼宁抱头痛哭了好几个小时。

　　所有人都注意到了曼宁情绪不稳定。曼宁的两个上司都不建议将他派往伊拉克，但当时的伊拉克迫切需要情报分析人员。最终，曼宁还是被派到了巴格达附近的美军前线作战基地。而且一个月之后，他就从一等兵被提升为情报专家。

　　4【泄密】

　　用泄密反抗美军潜规则

　　曼宁在受审时曾表示，隐瞒同性恋身份使自己压力很大。曼宁律师也表示，正是这些压力造成他心理和情绪波动，成为泄密的主因。

　　在伊拉克期间，曼宁曾经给自己的上级、军士长阿德肯斯写过邮件，话题就是倾诉他的问题。他在邮件中坦承有性取向焦虑，并且附上了易装为女人的照片。“这是我的问题……我非常努力地想克服它，但它却没消失。随着年龄的增长，它对我的困扰也越大……”

　　明眼人都能看出曼宁的“问题”，但军士长却没将邮件呈交给上级。他选择装糊涂，并且劝告曼宁不要说出来，否则就会被开除。

　　事情陷入了这样一个悖论，战场需要情绪稳定的曼宁，可是曼宁唯有公开秘密才能获得平静。

　　“我越是努力地想去适应工作，就越会被周围人疏远孤立。”曼宁写道，而在现实生活中被战友疏远的他在网络上找到了慰藉。他开始联系维基解密创始人阿桑奇，与阿桑奇的网上交流缓解了他在现实中的孤独与焦虑。

　　曼宁在审讯中表示，他不仅是因为压力泄密，他更希望人们知道真相。在泄密文件中，最有名的是2007年美军直升机误杀记者的视频，记者的摄像装备被错认为是武器，美军士兵在谈笑间发动攻击，最终造成多人丧生。曼宁看到视频时惊呆了，他利用权限进入军方保密网络，将材料下载到自己的电脑，并发送给了维基解密。

　　曼宁将泄密作为对战争的一种反抗，那时的他和男友分手了，情绪极端不稳定。“阿帕奇直升机的杀戮是错误的……我不是一台设备！”这是他和网友拉莫网上聊天时写下的话语，他还与指挥官发生冲突，并给对方脸上重重一拳。

　　他面临着被军队开除的命运，对现实越来越失望的他继续沉迷在网络上寻求慰藉，并向网友拉莫公开了自己的惊天秘密，这使他最终成为阶下囚。拉莫是一名黑客，曾因入侵《纽约时报》入狱，这次他与政府站在了一起，2010年5月26日，拉莫向FBI举报了曼宁。

　　曼宁被指控与美国史上最大一桩泄密案有关。2013年8月21日，历经两年多的审判，曼宁最终被判35年徒刑。他究竟是叛徒还是英雄，至今仍无定论。

　　我一直过着一种双面人的生活……我不能公开（我是一名同性恋），我不能被人逮到，我希望公众能支持我们，我真的希望这些能够在我退役之前发生。

　　——曼宁泄密前倾诉隐瞒性取向的痛苦

　　■ 美国军中丑闻

　　除了歧视同性恋，美国军中另两大类丑闻就是欺侮和性侵害。

　　霸凌

　　去年，美国国会通过《军中反霸凌法案》，提倡以多种手法预防霸凌，例如，设置“快速调任”机制，让霸凌受害者能绕过直属上司，快速申请调职其他部队。并要求国防部详细记载霸凌事件数据，让社会大众知道军中真实情况，以完善相关法规。

　　案例：2011年10月3日，美籍华裔一等兵陈宇晖被发现死在阿富汗南部一处岗哨内，子弹从他的下颚贯穿过头部，疑似自杀。军方调查后发现，陈宇晖生前曾遭到战友种族主义侮辱和虐待，陈宇晖家人怀疑他因受到欺负后自杀。2012年，美国军事法庭宣判，主犯仅被处以监禁30天。

　　性侵犯

　　美军内部经常爆出性侵丑闻。2013年5月，五角大楼发布军中性侵调查报告。通过匿名调查和抽样调查，五角大楼估计2012年美军军中2.6万人遭受了“非自愿性接触”，两年内大幅增加。2012年记录在案的性侵案为3374起，2011年则是3192起。大多数性侵受害者因担心遭到报复、排斥或影响职业生涯等原因选择忍气吞声。

　　案例：“我是将军，我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作为军中性丑闻的主角、美国陆军准将杰弗里·辛克莱声称，自己与受害人发生关系都是你情我愿，并不存在强奸。2012年年底，现年50岁的辛克莱被控犯强奸罪，他被指多次性侵害女下属。如果罪名成立，辛克莱面临的最重惩罚将是开除军籍、终身监禁。

　　【结语】

　　从美国梦少年到阶下囚

　　在判决尘埃落定后，曼宁提出了想接受激素治疗的要求，这又给军方出了一道难题。曼宁被关押在男性监狱，根据监狱规定，曼宁不得戴假发或文胸，发型也必须符合监狱标准。监狱发言人也表示，狱方将为每名在押者提供心理辅导，但不会为性别焦虑症者提供激素治疗或变性手术。

　　在参军之前，曼宁曾设想过光明的未来，他会在退役后上大学，他还想投身政治，尽管计划模糊，但他下决心成为一个对世界有影响的人，要“走得更远，看得更多”。

　　如今，还不到26岁的他面临着35年的监狱生活。但从另一个方面来讲，他确实走得比他曾经想象的，要远得多。

　　B04-B05版撰文/新京报记者 高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