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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庄 被男人们宽容出来的才女

2013年09月07日 星期六 新京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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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庄手卷,簟纹簾景图局部。
《初日楼稿》罗庄/上海辞书出版社/2013年2月
簟纹簾景章太炎题识。
罗庄用印。

  【人物简介】

  罗庄

  (1896-1941),名门闺秀,词坛才女,近代学者、藏书家、版本目录学家邈园老人罗振常之女,雪堂老人罗振玉之侄,著名版本目录学家周延年(子美)之妻。词坛前辈朱祖谋、况周颐及郑孝胥等都极为赞赏,王国维至有“闺秀安得如许笔力”之叹。况周颐(蕙风)结坛海上,激赏其词。罗庄“雅擅倚声,运笔空灵,含思温婉,深得词家正宗”(周子美),被誉为“最后一位女词人”。

  今人所以尤重民国,也许大半出于想象,觉得那个时代大师辈出,文化普及,菜佣酒保皆有六朝烟水气。民国女子也比前贤更加冰肌玉骨,渊雅聪明,值得请回家来香花供养一生一世——我可以负责任地说,找几部古代闺秀诗词集来,与民国间的闺秀们对比着翻上一遍,多半就能破除妄念,五蕴皆空了。 

  诗人叙国难令人起敬

  罗庄父亲的祭文最令人动容,极见一位父亲的襟怀、见地和深情。而罗庄本人的一篇《丁丑浔溪避兵记》,记述国难史实,见事深刻,临危若定,诚使人肃然起敬。

  在网上看到罗庄《初日楼稿》整理出版的消息,说作者是“词坛才女,近代学者、藏书家、版本目录学家邈园老人罗振常之女,雪堂老人罗振玉之侄,著名版本目录学家周延年(子美)之妻”,又说她“才华与吕(碧城)相若,年辈又稍晚,实乃真正的最后一位女词人”。编辑约我写书评,无奈杭州铺货太慢,去上海图书馆查资料时干脆调阅了民国间印本三种——民国十年铅印本《初日楼稿》、民国十年铅印、十六年续《初日楼稿》和民国三十一年石印本《初日楼遗稿》。

  三个版本所收诗文并不完全重叠。民国十六年续本收录了民国十年本中的作品,民国三十一年本遗稿则收有遗文和逸诗若干,并罗振常《祭长女庄文》。通览三部书,最令人动容的便是这篇祭文,极见一位父亲的襟怀、见地和深情。

  此外罗庄本人的一篇《丁丑浔溪避兵记》也写得很好,此文不长于文笔,而长于见识,写的是日寇入侵,她带着孩子下乡避难的事情。当时他们躲在大唐兜,来骚扰的并非日军,而是趁火打劫的贼寇。大家纷纷奔逃,“幼儿竟至落水……幼儿多号哭入门,盖腿痛不能起也。众皆目予为胆大,其实彼等求生之念重,予则意志坚定。天下有求生反不得生,不求生转不得死者,此非彼等所知矣”。见事深刻,临危若定,诚使人肃然起敬。

  文中记述国难史实,说到“维持会”发国难财,顽民潜入富户空宅偷盗窖藏财物,在从南浔去往青浦的船程中则“若干里不见一人,并鸡犬亦无之,惟水中浮尸甚多……初十晨曦甫上,人云距沪已不远,则岸旁错落皆兵士尸体,服装完整,冬寒不坏,状如偃卧”云云,都是很好的史料,足见乱世里的世道人心。

  笔力有限,乃诗人的悲哀

  闺秀诗词,其高下不在乎经历而在乎语言。论及诗词,文笔平常成了罗庄明显的不足之处,好的诗词语言,经过锤炼,独立而有生命。罗庄的语言,病在平直浅近。

  以记叙而言,文笔本来就不是第一要义。但论及诗词,文笔平常却成了明显的不足之处。纵观其诗词作品,民国十年本所收《初稿》率皆浅近,十六年本增加的《续稿》稍好一些。这些作品除具体缘情记事者外,内容无外于闺秀的日常生活。姐妹良友间酬应款答的情趣,对劳心成习(关于罗庄的性情,罗振常祭文说得很透彻。她极重亲情,平素以弥缝人伦为己任,乃至常由此自苦)的罗庄来说,实在是和缓调剂的良药;但写成诗词却不够好。其最佳者明白如话而语意活泛,或者偶能肖似古人。次等则有句无篇,能令人眼前一亮,却终究稍欠流转。再次一等,便与自古以来满坑满谷的闺秀诗毫无区别了。

  取罗庄一首词,再取若干清代女性词作放在一起,不说彼此间难分高下,就连各人的文风面目也都一样模糊。但若以家世论,则那些今日已湮没无闻的古代女子既能获得受教育的机会,其父族与夫族恐怕都非泛泛。相形之下,罗庄这位名家之后,耆宿之妻,实在是占不着什么先机的。

  其实,在男女机遇明摆着不均衡的时代里,女性的生活空间较为有限,诗词所能表达的内容也自然受此影响而囿于一端,这不是她们的责任。但作品因此内容单一,千人一面,则是不争的事实。此时语言便有了特别重要的作用,好的诗词语言是经过锤炼的,它们使作品从日常生活中超拔出来,成为独立而有生命的东西。

  未经思虑的平庸语言则辞不称文,甚至使可能存在的独到之处都受了牵连,无法成功地展现在人前。且不说闺门风月,单说清廷倒台,令罗庄一家人东避日本之事。在她的集子里,这是一个极难得的迥异旁人的话题,可是归之笔下,不过“庙谟嗟失算,朝内更无人”、“无端大地变沧桑。离乱经年滞异乡”等平直之语。那年她才十八岁,也许对世事的感触本就不深。但倘若她本有深心,只是笔力有限,难以表出呢?对诗人来说,这是莫大的悲哀。

  民国十六年本的《初日楼稿》由罗振常为她选定刊刻。末尾有罗庄自跋。读到这段跋语时,我对作品的不满终于释然,因为她很有知人之智与自知之明。跋曰:“……大人为选留十七八付之劂氏。余维稿随时积,亦当学与年进。续稿所作,强半与人赠答,且往往不容思索,迫令口占,境虽较熟,然熟则易流,难得绵密坚凝之作。大人自作,于此等词汰之务尽,而顾于余作过而存之,殆以闺帏弄墨,选之不必过苛欤?覆阅一过,心滋愧已。”

  这段话说得诚恳。自识其非,切中肯綮,这份胸襟便很难得。对父亲的心意体察若斯,也是令人称许。

  才华与性别无关

  古来能作诗词的女人一直就不多。男人们对“女人的好作品”标准略低。可这事经不起深想。女诗人若是男儿身,是否还能被许为兰心蕙质,而不是陈词滥调?

  罗振常对罗庄确实颇为喜爱,在她的一些词作旁边留下批语,不吝赞誉之词。他说她模拟《花间词》的《菩萨蛮》和《更漏子》,“摹《花间》即酷似《花间》,甚奇”。罗庄的侄子罗继祖也说其模仿范仲淹的《渔家傲》十二月鼓子词“纵不能凌驾古人,亦复分庭抗礼”,言下大是钦赏。

  但家人朋友固然可以持此为美词,诗人选择一种历史悠久的文体,却自然要面对其传统。倘若不能入乎其内,与前贤一争高下——换句话说,做不到“摹《花间》即酷似《花间》”,没法与优秀的作品“分庭抗礼”,那还有什么可为?如果他真的对诗词一往情深,致力不辍,学什么像什么便是应有的追求。何况“学什么”本身就是问题。罗庄所摹如十二月鼓子词,如《采桑子》十首(欧阳修咏颍州西湖者),都是极平常的铺陈之词。以怡情言,自然无可厚非;以取径论,就算不得高明了。

  但我很能理解罗振常的护持之意。在机会不均等的环境下,罗庄能写出这样的文辞,而且还是天情自发,并非教育而致,做父亲的自然老怀喜悦,甚至也许真如罗庄所言是降格以待,因为对她的爱,因为她的聪慧,因为她是闺帏中人。古来能作诗词的女人一直就不多。主要的评判者——男人们——对“女人的好作品”标准略低,实在不是瞧不起,而是觉得太珍惜。可这事经不起深想。微微一想便不免要问,如果古往今来所有被冠以才女之名的那些女诗人都是男儿身,她们的天分可还“够高”?她们的才华可还能得到赞许?她们的作品可还能同样被许为兰心蕙质,而不是陈词滥调、刻画尖新?

  退一步讲,就拿女人和女人比吧。前已说过,罗庄的家世比起古代才女未必有什么优势。而罗庄的词也是如此。在今日的环境下,大众对诗词已不甚了然。能写出清秀雅倩的作品,确实算是不错。可是有没有人想过,在罗庄的时代,文人的诗词基础跟今天并不一样,他们老婆、女儿的基础也跟今日的诗词入门爱好者不一样?有没有人考虑过,在那个大家都能达到“较高一点的基础”的时候,必欲给人冠上“才女”的帽子,也不能拿着今天的眼光去比拟?

  这些都不是罗庄一个人要面对的问题,并且罗庄的清醒使她与此无涉;但这些问题永远摆在那些被封为才女,以才女自居和致力于追捧才女的人们面前。才华与性别无关,其实某些时候,“才女”和“美女”一样,不过是泛指一批女人而已。跟一个标签本没什么道理可讲,只是在阅读前人作品时,不要轻易为她贴上这个标签,只因为她是女人;在写下自己的作品时,也不要期待得到别人的这般“赞美”,只因为你是女人。

  □陆蓓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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