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热血诗人牛汉:一生苦苦跋涉

2013年09月30日 星期一 新京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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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2年11月,胡风八十寿辰时,与前来看望的路翎、绿原、牛汉(后排中间高个者)等友人合影。人民文学出版社供图
牛汉参与创办的《新文学史料》创刊号。

  “有一个不羁的灵魂,掠过我的头顶,腾空而去”,这是牛汉《华南虎》中的诗句。昨日上午,内心依旧火热的91岁老人溘然长逝。两年前的一天,在第三届中坤国际诗歌奖的颁奖现场,年近九旬的牛汉,说同为获奖者的日本老诗人谷川俊太郎,跟自己性格一样硬、直,都很热血。“热血”,是牛汉的自我定义,也是很多人对他的人、他的诗的直观印象。因为热血,当年的牛汉成为第一个被抓的“胡风分子”;也因为热血,他笔下的诗歌深深与现实脉搏相连。老诗人屠岸这样评价他,“牛汉有不屈的灵魂,他的腰是从来不弯的,他在诗歌里面也挺直了中华民族的脊梁骨。”

  滹沱河边的土孩子

  1923年10月,牛汉出生于山西省定襄县,远祖是蒙古贵族,到牛汉这一代,家族早已没落,只是一个贫苦家庭。牛汉出生后,被取名为史成汉。

  十四岁之前,牛汉一直生活在农村。和其他农村孩子一样,牛汉放牛、拾柴火、练拳、摔跤,还会割草、种地等。多年后,牛汉不时调侃自己“土”,“说话带着浓重的山西口音,穿着举止也像个老农民”。

  在牛汉家附近,有一条河叫滹沱河。有意思的是,家人喜欢把牛汉比作滹沱河,祖母常对他叹气道:“你这脾气,真是个小滹沱河。”在家人眼中,滹沱河代表着“很难管束”,幼年时,牛汉也曾见过河水冲垮堤岸的情景。可以说,滹沱河是牛汉生命的源发地,承载着他浓厚的乡愁和绵延的诗情。

  上世纪七十年代,牛汉曾写下短文《滹沱河和我》。在文章结尾处,牛汉写道:“滹沱河是我的本命河。它大,我小。我永远长不到它那么大,但是,我能把它深深地藏在心里,包括它那深褐色的像战栗的大地似的河水,那战栗不安的岸,还有它那充满天地之间的吼声和气氛。”

  革命与诗不可分

  写诗之前,牛汉喜爱绘画。1938年,他跟随父母流亡到西安,还用一部分卖报赚来的钱,去西安民众教育馆报名学习绘画。老师中,有已经成名的诗人艾青。

  在流亡西安前后,牛汉把目光从绘画转向了诗歌创作。牛汉解释说,因为“生活太单调,不甘寂寞”。1940年,他开始发表诗歌,早期的诗作主要有《山城与鹰》、《智慧的悲哀》、《草原牧歌》等。

  1942年发表的《鄂尔多斯草原》引起了诗歌界关注。作家北塔认为,这一时期是牛汉创作生涯的第一个高潮,其中《鄂尔多斯草原》是“把牧歌般对远古的浪漫想象与对现实斗争的观察结合了起来,具有鼓动性,又不失少年情怀。”

  牛汉参加革命的历程,与其诗歌创作生涯几乎同时起步。也是在流亡西安前后,牛汉参加了革命,从此在生与死、革命与“反革命”的分界线上来去游走。1946年,他在西北大学搞学生运动,“反蒋反美,又被捕了,判了两年”。党组织很快找人把他保释出来,不久又在伏牛山区被捕,“差点被枪毙,这回是有权势的好心人保释了他”。

  “当时都吃过行刑饭了,五花大绑了,那个好心人拦住说:这个人我们要了。他说如果晚20分钟我就没命了。”牛汉回忆。这次在狱中,他创作了《在狱中》《我控诉上帝》、《我憎恶的声音》等诗,“革命与诗在牛汉身上是不可分的”。

  曾有人问及改名的事情,牛汉表示这与革命斗争有关,“我原名史成汉。从监狱释放后找到党组织,中共华北局城工部的刘仁建议我改名,我改为牛汀。1948年夏,发表文章第一次用笔名牛汉。”

  “我的脊梁很直”

  1952年,牛汉曾给作家胡风写过一封信,其中说:“也许再过几十年以后我想在中国才可以办到人与人没有矛盾;人的庄严与真实,才不受到损伤……今天中国,人还是不尊重人的,人还是污损人的。人还是不尊敬一个劳动者……我气愤得很。”

  三年后,1955年,写给胡风的信被举报,发表在《人民日报》上,后来领导人对信件写了批语,“一下子就把青年时代便参加了共产党、舍生忘死地投身革命、坐过国民党监狱的牛汉,推到了‘蒋介石王朝’一边,莫须有地诬陷他是‘国民党特务’。”

  牛汉回忆说:“我是胡风集团中第一个被逮捕的,比胡风本人还早两年入狱呢。记得是1955年5月14日中午1点多钟,来的人亮出公安部长亲笔签发的逮捕证,把我带走了。”

  他被打成“胡风反革命集团分子”,直到1980年秋才得到平反。“文革”期间,他又被下放到“五七干校”,一边干着繁重的体力活,一边写诗。这一时期,他写作了诗集《温泉》中的大部分作品。

  牛汉遭遇了太多苦难,包括流亡、饥饿、受迫害、被捕、监禁、坐牢、受审判、劳动改造等。对于种种非人遭遇,偶然回忆起,牛汉也只是以幽默的口吻说:“我腰板很直!不,我的脊梁很直。”

  这样的生活,倒改变了牛汉的诗歌创作,他的诗变得更加深沉和凝重,包括为人熟知的《悼念一棵枫树》《华南虎》《汗血马》等作品。牛汉曾说:“要让我谈苦难太容易了,我的诗里都有,血泪、愤怒、控诉……但是,之所以我没有向苦难低头……是因为我相信一定有一种更高尚的,超脱一切现实规范、一切利益计较的人文境界、人文精神,值得我去追求。”

  热血老年

  牛汉平反后,称自己为“热血老年”。他主编了《新文学史料》和《中国》两本杂志。对于前者,现任主编郭娟认为:“牛汉先生塑造了《新文学史料》的品质,是这个刊物的灵魂。他在政治运动中被整过,但他超脱了政治,勇于呈现历史真实,这难能可贵。”

  从上世纪八十年代开始,牛汉写作了大量散文,其中很多回忆性的文字,朴实、耐读,触动人心。“老年人一般写不出诗歌了,写不动小说了,写写散文聊以自娱,牛汉不是这样,散文是他创作的又一个高峰,只是被遮蔽了。”郭娟说。

  2008年,牛汉出版了《我仍在苦苦跋涉》一书,自述坎坷一生,追忆师友往来,“行文兼有历史的广度和心灵的深度,文字包含着对现实的体验和对生命的体悟”。在书中,牛汉作出了自我评价:“在中国众多的诗人之中,在诗歌的创作领域中,我从不认为自己是一个杰出者,但是我的确是一个不同寻常的虔诚的跋涉者。我虽平凡却十分坚毅。”

  跋涉者的角色定位随处可见。2003年5月,牛汉获得马其顿作家协会设立的国际性文学奖“文学节杖奖”,他在获奖感言中写道:“我不过是一个朝向人类诗歌圣境苦苦跋涉的平凡的老人而已;在过去的半个多世纪动荡严酷的生涯之中,曾渴望为理想世界的创建,全身心地将自己燃烧干净:血浆、泪水、筋骨,还有不甘寂寞的灵魂,都无怨无悔地为之奉献。或许就是由于这点执着而且痴迷的精神,才得到读者的理解和信任;也可以说正因为个人的命运始终与国家的安危和民族不灭的信念息息相关,才熔铸成我的真实的人和诗的气质。”

  对于热血一生的缘由,牛汉说:“我是生于中国最混乱、动荡的年代,我个人的命运和国家的命运是息息相关的。我不逃避,不背叛,从热血青年到热血老年。我一直到老,血还是热的。冷血的人是不会写诗的。”

  ■ 牛汉的诗

  悼念一棵枫树

  我想写几页小诗,把你最后的绿叶保留下几片来。

  ——摘自日记

  湖边山丘上

  那棵最高大的枫树

  被伐倒了……

  在秋天的一个早晨

  几个村庄

  和这一片山野

  都听到了,感觉到了

  枫树倒下的声响

  家家的门窗和屋瓦

  每棵树,每根草

  每一朵野花

  树上的鸟,花上的蜂

  湖边停泊的小船

  都颤颤地哆嗦起来……

  是由于悲哀吗?

  这一天

  整个村庄

  和这一片山野上

  飘忽着浓郁的清香

  清香

  落在人的心灵上

  比秋雨还要阴冷

  想不到

  一棵枫树

  表皮灰暗而粗犷

  发着苦涩气息

  但它的生命内部

  却贮蓄了这么多的芬芳

  芬芳

  使人悲伤

  枫树直挺挺的

  躺在草丛和荆棘上

  那么庞大,那么青翠

  看上去比它站立的时候

  还要雄伟和美丽

  伐倒三天之后

  枝叶还在微风中

  簌簌地摇动

  叶片上还挂着明亮的露水

  仿佛亿万只含泪的眼睛

  向大自然告别

  哦,湖边的白鹤

  哦,远方来的老鹰

  还朝着枫树这里飞翔呢

  枫树

  被解成宽阔的木板

  一圈圈年轮

  涌出了一圈圈的

  凝固的泪珠

  泪珠

  也发着芬芳

  不是泪珠吧

  它是枫树的生命

  还没有死亡的血球

  村边的山丘

  缩小了许多

  仿佛低下了头颅

  伐倒了

  一棵枫树

  伐倒了

  一个与大地相连的生命

  1973年秋

  新京报记者 吴亚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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