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俊峰葬于沈阳郊区墓园,城管父亲继续申请民事赔偿和儿子的烈士荣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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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有五分钟”,旁边的计时人员不断提醒。窗口太小,家人的手不能一起伸过隔离网的小口,最后时刻,夏俊峰请求管教把扣在自己双肩的刑具卸掉,这样他可以更靠近窗口,母亲苏秀君得以抚摸几下他脸上的胡茬。
9月25日,夏俊峰被执行死刑。这7天里,张晶甚至没有过多的时间去悲伤。她忙着让夏俊峰走得体面。
10月1日,夏俊峰葬礼结束后,数度昏厥的张晶被搀扶着回到家中,从各地赶来的网友像潮水一般散去,瘫在床上的张晶闭着眼睛说,“真正难熬的时候,终于到来了。”
持续四年,轰动全国的“沈阳小贩刺死两城管”案在某种程度上画上了句号。失去丈夫的张晶说,这是彻头彻尾的“悲剧”。同样称整个事件为悲剧的还有被刺死城管的父亲。
□新京报记者 卢美慧 沈阳报道
行刑
张晶没哭,她做了残酷的决定,让妹妹带着儿子去上学,这意味着,这对父子,无缘再见
9月25日上午不到六点的敲门声,让张晶意识到,死亡真的来了。
在这之前,张晶在微博上已经求助了一夜,夏俊峰的母亲苏秀君对着佛像磕了一夜的头。打开门,张晶接到法院送达的最后一次会见的通知。
13岁的夏健强没说话,苏秀君哇地哭出声来。强强拽奶奶衣角,示意她不要哭。
张晶也没哭,她做了一个残酷的决定,让妹妹带着儿子去上学,这意味着,这对分别近5年的父子,无缘再见。
会见时间只有半小时,夏俊峰被固定在椅子上,窝着身子伏在巴掌大的小窗口前与哭成泪人的家人做最后的道别。
“还有五分钟”,旁边的计时人员不断提醒。窗口太小,家人的手不能一起伸过隔离网的小口,最后时刻,夏俊峰请求管教把扣在自己双肩的刑具卸掉,这样他可以更靠近窗口,母亲苏秀君得以抚摸几下他脸上的胡茬。
又一次提醒过后,夏俊峰嘱咐妻子张晶好好照顾老人孩子,在试图把脸靠近妻子时,夏俊峰被带走了。
这次会面,夏俊峰留下了几句话,他希望“家里只要还活着一个人,就要为我申诉。”
当天上午10时左右,夏俊峰被执行注射死刑。
回到家中,妹妹告诉张晶,早起被吓得不敢出声的强强,在上学路上放声大哭。
同一天的中午,申向党接到了纪晶的电话,申向党是被刺两名城管之一申凯的父亲,纪晶是另一名城管张旭东的妻子。纪晶在电话中说,夏俊峰死了。
“当时怎么也不相信。”申向党说,第二天看了报纸,他信了,“法律最终还了我们公道。”
回家
他的骨灰被安放在父母的房间,因为“屋子大些,阳光可以照到他。”
9月26日上午9点,张晶领取了夏俊峰的骨灰,殡仪馆的工作人员交给她一包红布包裹的骨灰。满眼都是泪的张晶迷迷糊糊给夏俊峰挑了个骨灰盒。
捧着丈夫的骨灰从殡仪馆走出,张晶几度昏厥。“他跟你见面的影子不断在你眼前晃,现在成了一捧骨头渣子,你知道多残酷吗?”
被羁押4年多的夏俊峰以骨灰的形式回到了风雨坛街的家中,他被安放在父母的房间,因为“屋子大些,阳光可以照到他。”
晚上给儿子夏健强洗澡时,儿子跟张晶说,当天他背着书包上楼感觉书包轻了很多,“是不是爸爸回家了,他在背后帮我扶着呢?”
爬到床上,强强问张晶,“爸爸到床上了吗?爸爸回家后会在床上睡吗?”张晶不知道怎么答,只能等儿子上床后自己流泪。
这几年,张晶猜可能是孩子害怕,强强睡觉时常会突然抱紧自己,26日晚上,强强睡得很香,第二天他告诉张晶,自己感觉爸爸回来了,“虽然住在小房子里,但是他回来了。”
当天全家人翻照片给夏俊峰做遗像,但是翻箱倒柜大半夜,一家人发现夏俊峰没有一张像样的个人照片。
为这,苏秀君和老伴儿夏忠新难受了半夜,夏俊峰和张晶结婚时家里条件差,儿子跟他们说,等以后赚钱了再补婚纱照,一直到出事,婚纱照也没有照。
现实与网络
挽联她反复权衡,“只选择寄托哀思的,太仇恨太激烈就算了。”
9月27日,张晶前往沈阳郊区一片名为纪念林的墓园为夏俊峰挑选墓地,像四年中不断为夏俊峰争取活的机会一样,张晶想让死去的丈夫走得体面。
最终,张晶为夏俊峰买了一块34800元的墓地,两旁植着松柏,地方宽敞。
张晶说,家人不愿依着夏俊峰的意思把骨灰“一把撒了”。选择稍大一点的墓地一是因为“一辈子都住得憋屈,在看守所里又跟别人挤了四年,以后都让他宽敞儿的。”第二个考虑是,“那么多人挂念夏俊峰,方便后来人探访。”
这天下午,张晶的朋友燕子从外地赶来看她。燕子原本想像几年前张晶安慰离婚的她一样安慰对方,但她发现张晶不再是过去那个内向怕事的农村姑娘。
张晶收起悲痛,她决心为丈夫办一场体面的葬礼。
葬礼延伸着网络世界对夏俊峰的关注,9月29日,张晶在微博上贴出几日来网友们为夏俊峰撰写的挽联,发布微博前,她反复权衡,“只选择寄托哀思的,太仇恨太激烈就算了。”
有两则她很喜欢:一则是,秋凉夏已逝,冬酷春未来;月黑峰独俊,到时花自开。另一则是,人人事事不可求,但愿下世永夫妻。
布置好灵堂后,前者被选为主挽联,后者悬挂在了主联两侧。
忙的间隙,张晶会伏在电脑上看会儿微博,她会逐条看网友们的评论,表达哀悼和同情的占大多数。
夏俊峰成了一个符号,独立电影制作人胡力夫自2011年开始一直跟拍夏家母子,他认为夏俊峰的遭遇让诸多遭遇不公的人找到了共鸣。
9月30日上午,有个东北小贩伏在夏俊峰灵前哭了几分钟。很多人来送别夏俊峰这个小贩。其中,年纪最大的老人83岁,他颤巍巍地爬到六楼的夏家,嘱咐张晶好好生活。
父亲们
申向党和夏忠新同岁,他比后者早四年成为了一位失去儿子的父亲
苏秀君和夏忠新每晚都会到楼下给儿子烧纸钱。回来之后,苏秀君继续给客厅里供的菩萨磕头,夏忠新看着孙子。
夏健强几乎长了一张和夏俊峰小时候一模一样的脸,夏忠新说,看着孙子在眼前蹦蹦跳跳,就好像儿子从没离开一样。
夏忠新话不多,不愿意表露自己的情绪,9月27日晚上,听了胡力夫专门为他写的《老夏之歌》,这个63岁的环卫工人哭出声来,歌词讲述了他家的生活,里面有句歌词反复吟唱“老夏有什么办法呢?”
申向党和夏忠新同岁,他比后者早四年成为了一位失去儿子的父亲。由于两名城管其他家人或生病卧床、或要照顾家人,申向党几乎成了两家的代言人。
几年中的经历告诉他,外界怎么评价、安慰、同情,都难以替代生活本身。
失去儿子的几年,申向党每天五点起来去停车场收停车费;下午下班后再去倒垃圾。晚上九点,去马路边的车棚给人看车。
一米六高,瘦得只有骨头的申向党说,每天把自己弄得很忙,是不想停下来,因为停下来会想儿子。
10月1日早上10点多,夏俊峰的骨灰盒被放入墓穴,阴了一上午的天空飘着细雨。上香的时候,张晶对着墓碑喊,“老公,一路走好,咱谁也不恨,谁也不怨。”
两名城管家庭承受的痛苦时隔4年之后降临到夏家。
走出夏家所在的巷子,巷口右侧不远处的路口,三个家庭的悲剧开始的地方,天气好的时候每天仍旧汇集着二三十名小贩。这里如今是风雨坛街有名的夜市,小贩们每月上交600块钱,申凯们和夏俊峰们便不用再相遇。
夏俊峰妻子
张晶:“这个案子是彻头彻尾的悲剧”
张晶
张晶,辽宁本溪人,小贩夏俊峰的妻子,在之前的四年中,一直为夏俊峰奔走。
葬礼
想让丈夫走得体面
新京报:之前想过那么多网友会来吗?
张晶:估计会有人来,大家对我们一家都很关心,但没想到会来这么多人。网友们的关心,我很感动。
新京报:会有人觉得你太高调了?
张晶:夏俊峰憋屈了一辈子,到最后为了讨生活死了,他是为了我、为了强强、为了我们这个家没的,我心里只想让夏俊峰走得体面,别的什么都没想。
那么多人关心夏俊峰,我觉得我有义务告知大家关于他的一些事情。最后见那一面,夏俊峰特地嘱咐我,要我帮忙感谢网友们的关心和帮助。
新京报:夏俊峰去世,强强失去父亲,如何避免让强强造成阴影?
张晶:我总跟强强说,要记得大家对他的好,要相信世界是光明的。夏俊峰刚出事的时候,强强有段时间情况不好,但随着大家的关爱,他慢慢就走出来了。我也不知道夏俊峰的死会不会给他造成阴影。一切都需要一个过程吧。
争议
问心无愧
新京报:这几天,网上有不少质疑的帖子,比如捐款数额,比如伊能静收强强为义子?
张晶:我真不明白,网络上的那些东西是怎么来的。最近都在忙夏俊峰的后事,时间充裕的时候,我会把捐款明细贴出来给大家,我们受人的恩惠,都会一笔笔记下来。
伊能静我去年就认识了,她一直打电话鼓励我们,并不是夏俊峰死了,她才说这件事,看到网友们伤害她,我很难过。
新京报:网上有人怀疑强强的画是代笔?
张晶:强强从小到大画的三百多张画都摞在家里,大家怀疑尽可以来看。我不怕质疑,但要有事实根据,恶意构陷别人,太不磊落了。
新京报:怎么规划接下来的生活?
张晶:一切都太突然,这些天只要一空下来,我脑袋里全是夏俊峰跟我说的那些话,那个场面,太难受了。葬礼结束后我会带儿子去老家歇几天,好好安静一阵吧先。
案件
不放弃申诉
新京报:还会申诉吗?
张晶:夏俊峰有错,他伤害了两个家庭,但他有老婆孩子,每一天都在为自己的小日子奔波,如果不是遇到了不能忍的事情,他干吗要杀人?
夏俊峰说他不服,我也不服,我们家人都不服,我不相信法律会一直这样下去,我绝不会放弃申诉。
新京报:会有人说夏俊峰是英雄,在你心目中,老公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张晶:这些年,我的念头只有一个,留我老公一条命就好。这个案子是个彻头彻尾的悲剧,我张晶做牛做马愿意赎罪,只要夏俊峰能活下来。夏俊峰只是一个普通的小商贩,网友们的厚待让我很惶恐也很感激。但是在我内心里,他不是英雄,他只是一个好丈夫、好父亲。
城管申凯父亲
申向党:这个悲剧该结束了
申向党
63岁的申向党是夏俊峰当年刺死的两名城管之一申凯的父亲,几年中,为两名死去城管奔走的任务主要都落在了申向党肩上。“一个案子拖了那么久,对谁不是折磨呢?”他说。
“谁家不需要同情呢”
新京报:什么时候知道夏俊峰被执行死刑?
申向党:25号,是纪晶(张旭东妻子)打电话告诉我的,当时我还不敢相信,后来看了报纸才知道是真的。
新京报:当时的心情是怎样的?
申向党:法律最终给了我们两家公道,但心情挺平静的其实,被人说杀我儿子的凶手终于死了,我是不是会开心?一点也不,不管怎么样,我的儿子也回不来了。
新京报:夏俊峰死了,还恨他吗?
申向党:他活着,他死了,我恨的都不是他,我恨他当时糊涂的行为,他那几刀,把三个家庭、十几口人的生活都扎碎了。
新京报:你觉得是夏俊峰制造了这起悲剧?
申向党:他要承担最大的责任。三家人无仇无怨,因为他的不理智,酿成了今天这么个结局。这几年,我多希望,三个人当年没遇到过,什么都没发生,各家过各家的日子,多好。
新京报:很多人对夏家表示同情。
申向党:谁家不需要同情呢,我家四代单传啊,夏俊峰断了我家香火,张家的儿子也是顶梁柱,我们是这个事件最大的受害者。我年轻时候坐过牢,跟妻子离了婚,改造好出来之后和儿子生活在一起,那时候我什么都不用愁,儿子帮我打点一切。
现在儿子没了,什么都靠自己。这两年,我早晨5点起床赶到停车场给人看车,晚上八点下班再去倒垃圾、捡垃圾,时间晚了,我就随便找个车棚子睡,为了省饭钱,一天三顿都是馒头、烧饼就凉水,如果儿子还在,我用经历这些吗?
大家都说张晶孤儿寡母的惨,但是夏俊峰的几刀,仅仅是他家有孤儿寡母吗?
三家都是人们表达情绪的靶子
新京报:你会特别关注网上的声音?
申向党:铺天盖地的都是,我不关注行吗?
新京报:你会觉得网络偏向一方?
申向党:这个事情被网络炒起来之后,死去的两个孩子成了靶子,大家说他们活该被杀,我真的想问问那么多的网友,他们的心是不是肉长的?后来我明白了,很多人是借这个事件发泄心中的情绪,表达对社会的不满,我儿子和张旭东也好,夏俊峰和他老婆孩子也好,都是人们表达情绪的靶子,没有人真正关心事实是怎么样的。
新京报:你觉得事实是什么?
申向党:事实就是,我的儿子和张旭东被夏俊峰用刀捅死了,我们两个家庭都毁了。夏俊峰为他的行为付出代价,这是法律给这个不幸事件做的终结。
新京报:当人们在网络上攻击申凯,你会怎么办?
申向党:我一个60多岁的老头子,网络上的那些评论跟洪水一样,我能怎么办?我知道我儿子是个什么样的人,后来我就想,网民们骂的申凯和我的儿子申凯根本就不是同一个人。
新京报:现实中的申凯什么样的?
申向党:他是个仁义孩子。如果他不穿那身衣服,那些骂他的人在沈阳碰到他,一定会觉得他是个特别好的东北小伙儿。他活着的时候,邻居有啥要帮忙的,他都当仁不让。在部队当兵的时候得过很多荣誉,早早当了班长,还入了党。他走这些年,很多战友、同事都怀念他,念他的好。
新京报:你后悔让儿子当城管?
申向党:没有。一切都是命中注定的,没有什么后悔不后悔。他活着的时候跟我说,“爸呀,你说我这工作又苦又累,天天撵小贩儿让别人埋怨,你说我图啥?”
我不知道怎么答,儿子就开导我,“城市要是不管理,肯定要乱套,所以我的工作跟我当兵时候是一样的,为人民服务。”他说完就乐,我记得特清楚。
“要争取民事赔偿和烈士荣誉”
新京报:不会放弃对夏家的索赔?
申向党:法律判了民事赔偿,这是法律给我们的权利。
新京报:政府已经给了两家各90万?
申向党:政府是政府,夏俊峰是夏俊峰,这是两码事。很多人拿那90万说事儿,如果我的儿子能回来,我给夏家90万也成。
新京报:还有申凯的“烈士”称号?
申向党:以前找政府,政府承诺给我们的是,要等夏俊峰的案子判决了,看判决结果。现在夏俊峰死刑了,我相信政府会给我们一个结果。
申凯的骨灰一直存在墓园,没有入土为安,我想等称号下来再安葬他。
新京报:为什么这么在意这个称号?
申向党:儿子是在执行公务的时候殉职的,是为了维护城市管理秩序牺牲的,如果不去做这个工作,他也不会死,这是他应得的。
新京报:会把夏俊峰的事去墓园告诉孩子吗?
申向党:不安葬孩子,是等这个案子的结果,一方面是我不想和儿子分开。这些年每当想他的时候,我都会去墓园看看他,跟他说说话。
上个月22号是他的生日,我去看他了。每次我都跟儿子说,“儿子,爸现在自食其力,活得很好,你安息吧。”
现在夏俊峰死了,这一切悲剧该结束了,但我不会跟儿子念叨,我还是在心里跟他说,儿子,你安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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