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08:书评周刊·艺术
 
前一天  后一天

数字版首页 > 第C08:书评周刊·艺术

无限,无序,却又很美

评翁贝托·艾柯《无限的清单》

2013年10月12日 星期六 新京报
分享:
《无限的清单》
作者:翁贝托·艾柯
版本:中央编译出版社
2013年10月
纳坦尼尔·库里耶,《挪亚方舟》,19世纪,纽约。
查尔斯·德·里纳斯,《墨洛温王朝金作 圣艾里九的作品》,1863,巴黎。
马克·狄安与罗柏·威廉斯,《世界剧场:奇物柜》,2001,剑桥。

  2013年8月,世界哲学大会,在两千多名哲学家里,最引人关注的是艾柯和哈贝马斯。艾柯调侃解构主义是“一种持法国许可证、美国制造的商品”,他的“消极实在论”朴素地申明:存在不是语言的结果,语言不能自由地建构存在。这话让人放心。可是稍等,艾柯是哲学家、也是小说家,哲学的“实在”固然实实在在,文学的“语言”也的确是虚虚实实。艾柯在主题发言中的“论敌”——康德、尼采、还有个隐身的福柯,在艾柯的通俗著作中亦有出现,换了一种准文学语言,好懂得多。此书叫做《无限的清单》,是艾柯继《美的历史》和《丑的历史》之后,应卢浮宫邀请编撰的又一部“图书”。

  用清单建立呈现世界的形式

  “当面对一个非常浩大的事物,或者一个未知事物之时,作者不能一一细述,只好开一张清单作为样品、示例或指示,供读者去想象其余。”

  开宗明义,艾柯为了阐释“无限的清单”,首先抛出了康德“头顶上的星空”,说康德仰望星空油然而生崇高之感,然后从主观上设定了一个“无限”作为前提,这个“无限”非但人们的感官无法掌握,连人们的想象力也无法拥抱,“这是一种不安的快感,使我们感到我们的主体性是伟大的,能够心向往之,向往我们无法拥有的东西。”可是在艾柯看来,星星们是客观的,即便人们不抬头仰望、甚至人类自身并不存在,它们也依然在那儿,所谓“无限”只是以人的能力和智力“不可胜数”而已。“如果一位艺术家尝试为宇宙中的所有星星开列一张局部清单,那么,我们可以说,他希望使我们想到这客观上的无限。”在这个意义上,“清单”或曰“目录”,是一种再现方式,是以具体暗示无限,因此它总是在“无所不包”与“不及备载”之间。

  艾柯把《伊利亚特》视为“古今清单的开山原型”。实际上,《伊利亚特》包含了两种“清单”,语言的和图像的。语言清单的典型是“点船录”,为了表现希腊联军的浩大阵容,诗人荷马用了350节诗一一列举船长和船只的名字。“点船录”不但提供了一个精彩的清单例子,在艾柯看来,它还建立了“难以言喻的申论模式”,也就是说,当面对一个非常浩大的事物,或者一个未知事物之时,作者不能一一细述,只好开一张清单作为样品、示例或指示,供读者去想象其余。至于图像清单,其典型是“阿喀琉斯之盾”,匠神赫淮斯托斯为阿喀琉斯打造了一面巨盾,上有精妙的图案,囊括地、海、天、日、月、星、城市与乡村、人群与牲畜、战争与和平,借盾牌的有限形式,建立了一种秩序、一套阶层井然的结构。“凡百艺术,皆同此理,你只关注艺术家要你关注的有限的宇宙,呈现出的宇宙受制于它的形式。”整部《无限的清单》,主体部分是谈论以语言呈现的清单,同时用图像来为这些清单加注,作者时时提醒人们,有限的言语和有限的画框,貌似无所不备、井井有条,其实只是呈现了一个更大事物的一小部分,或者将一个无序世界表现为可视的场景。

  一部关于“清单”的清单

  《无限的清单》是一部关于清单的清单,除了文字阐释,艾柯还枚举了67个作者的近百部文本片段,129位画家的作品,另有62幅佚名插图,厚厚一大本,美轮美奂。

  在回答德国《镜报》记者的提问时,艾柯坦白说“我喜欢清单,就像有人喜欢足球或有恋童癖一样,人各有癖好。”他对清单的偏爱可以追溯至他青年时代所做的两项研究,中世纪和乔伊斯。中世纪的“连祷文”要一一唱呼圣者的名讳。阿奎那的《神学大全》志在为物质和精神的宇宙提供一个形式。乔伊斯在《尤利西斯》倒数第二章,列举了布卢姆厨房柜子抽屉里数量惊人的杂碎。在《芬尼根的守灵夜》里,为了让读者感受爱尔兰利菲河的流动,乔伊斯插入了全世界所有国家的河流名字,成百上千个。作为“清单迷”,艾柯在自己的小说里也大量使用清单,例如《傅科摆》,整部小说都建立在一张“洗衣清单”的基础上,我想他要强加抑制,才在本书里只列举了两个例子,一是《玫瑰之名》里成群的流浪者的名字,都取自可靠的历史记录,二是《波多里诺》中呈现了一条河里所有可能、所有想象得到的石头。

  《无限的清单》是一部关于清单的清单,除了文字阐释,艾柯还枚举了67个作者的近百部文本片段,129位画家的作品,另有62幅佚名插图,厚厚一大本,美轮美奂。清单的功能是为一组本来漫无秩序的事物赋予秩序,为了呈现的方便,艾柯将清单进行了分类,诸如有限的清单、无限的清单;名字清单、图像清单、奇迹清单、地名清单、属性清单、本质清单、大众媒体里的清单;混乱的清单、令人晕眩的清单、非线性的清单、非正常的清单……林林总总,一共21章。

  无限,无序,却又很美

  艾柯指出,后现代思潮可以归结为一个简单的模型——尼采所说的没有事实,只有各种各样的解释。但艾柯对清单中的异端、混乱和诗性津津乐道,显然怀有欣赏与宽容。

  既然提到“清单”与“分类”,艾柯不可能回避福柯的煌煌大作《词与物》,他在《混乱的枚举》和《非正常清单》两处援引了福柯援引的博尔赫斯。博尔赫斯杜撰了一部叫做《天朝仁学广览》的中国百科全书,提到“动物”可以区分为以下种类:(a)属于皇帝的,(b)涂上香料的,(c)经过训练的,(d)乳猪,(e)人鱼,(f)传说中的,(g)流浪狗,(h)包括于本分类中的,(i)像发疯般发抖的,(j)不可胜数的,(k)以非常细的骆驼毛笔画的,(l)诸如此类,(m)刚打破花瓶的,(n)远看像苍蝇的。博尔赫斯的这个段落曾让福柯大笑了好久,也是促使福柯撰写《词与物》的主要动因。福柯着迷于这份清单中的无序,也因此欣赏尼采的谱系学——突现无先验主体的、分散的、散乱的、非中心的、充满着偶然性的多样化空间。在艾柯看来,这份清单体现的是对多元、无限和过度的贪求,美则美矣,却启动了后现代主义的“形式的崩溃”。艾柯处理这张清单的方法是大刀阔斧的,他指出博尔赫斯的清单挑战了一切合理的集合论标准,是一个没有逻辑的集合,是将一个非正规集合归为正规集合,结果是一个悖论。“博尔赫斯的清单,使清单诗学达到异端的极致”。

  艾柯在世界哲学大会上指出,后现代思潮可以归结为一个简单的模型——尼采所说的没有事实,只有各种各样的解释。而在《无限的清单》中,艾柯对清单中的异端、混乱和诗性津津乐道,显然怀有欣赏与宽容。看来只好把他比做奥德修斯,他用蜡堵住船员的耳朵,自己却好奇而勇敢地倾听着塞壬的歌声。这本难以言喻的书结束于阿波利奈尔的诗句:我们到处寻找冒险。我们希望给你广大且神奇的国度。可怜永远在无限和未来的前线奋战的我们。

  本书第61页,天使之名排了满满一页,而62页的灵魔之名只有半页。差不多这也是全书里“正统”与“异端”的比例。只是从美学的角度来说,怪异和反常,好看。

  □马凌(复旦大学新闻学院副教授)

更多详细新闻请浏览新京报网 www.bjnews.com.c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