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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对话
1995年夏天,出生12天的女儿被人抱走,夏凤格感觉自己的心被人剜走了。18年中,全家人四处打听、申诉、甚至上访,失去踪迹的女儿还是杳无音信。
夏凤格出生于1962年,因为小儿麻痹症,多半时候只是窝在炕上。刚过50岁,她的头发已经白了大半。
炕边的一个小木箱里,一个老式布袋里面,夏凤格仍保留着当时包裹女儿的布片儿和她剪下的脐带,脐带外层用花手绢儿包着,内层是一层卫生纸,只要看到这指豆儿大的一点,夏凤格就止不住地哭。
找了18年,依然音讯全无,夏凤格说她还会找下去。
“剜走了我的心”
新京报:孩子出生时的样子还记得吗?
夏凤格:孩子是凌晨三点差10分生的,个子很大,脸盘儿和她大哥一模一样,就是下巴尖尖的,在月孩子(刚出生的婴儿)就看出来尖下巴了。
新京报:1995年正是计划生育查得严的时候,你又有一双儿女,为什么还要冒险生第三胎呢?
夏凤格:我是小儿麻痹后遗症,当时村里就没让做结扎手术。生了老二以后村里强制上了节育环,但我平常只能瘫在炕上,上了环之后经常疼得不行。1994年的时候,我下面不明原因的大出血,经过村里、乡里计生人员的同意就把环取了下来。
新京报:所以本意上你们并没有多生一胎的打算?
夏凤格:没有,摘环之后我多次跟村里的计生干部要避孕药,结果她没给我。我们老二出生在1986年,我要是有多生一胎的打算也会趁早生。
新京报:选择生下孩子,有没有想过会受到相应惩罚?
夏凤格:当时计生抓得很严,我们当时就说大不了就罚钱,再不行拆房子都可以。
新京报:没想到他们把孩子抱走?
夏凤格:完全想不到。问题是也没人来跟我们说要罚钱,要拆房,孩子出生12天,乡里直接来人就把孩子抱走了。
新京报:你怎么就那么确定,这个孩子是乡里人抱走的?
夏凤格:当时乡里指挥派出所的夏金成来劝我,让我把孩子送走。第二天孩子就被抢走了。
新京报:1995年前后,村里有生三胎的吗?
夏凤格:有,我印象里有三个孩子的有三家。但是他们都没事,为什么是我家?我也琢磨啊,想来想去还不是我家穷,又是两个残疾人,他们看我们好欺负。
新京报:这些年都是怎么过的呢?
夏凤格:怎么过?在农村,你家穷就已经够让人看不起的了,结果孩子还被人抱走了,都快20年了也没个说法。村里人都看不起,平时我们都不想出门。
还有就是想我那娃,我这些年都是拿眼泪洗脸,想到就只能哭,他们抱走我的孩子,就是剜走了我的心。
这些年找孩子,要不就挨打,要不就受威胁,日子都是战战兢兢的。
“只要找孩子就会挨打”
新京报:孩子出生于1995年,为什么到了2003年才选择采取法律途径?
夏凤格:怕。抱走孩子前一天,乡里就来人把他爸(丈夫刘老根)抓去打了一顿,他身上都是病,之前几年还出过一场车祸。抱走孩子当天,又打了他。之后大半年的时间,我们只要去问孩子的事,他们就打。我还没出月子,他们连我一起打。
新京报:为什么不选择报警?
夏凤格:我的天,当时来抱孩子的夏金成就是我们这里派出所的警察,这个事儿就是政府干的,报警谁会管我们?
新京报:从1995年孩子出生到2003年未采取法律途径这8年的时间,你们都在做什么?
夏凤格:一直找孩子。四处打听,这个乡里听说有人抱养了孩子我们就去问。也不敢明着去,一个是怕政府,一个是那主家(抱养孩子的家庭)也不愿意让我们打听。
新京报:受到过威胁?
夏凤格:那些年吃过的苦就不说了。我的娃让人抱走了,我还得跟做贼的一样。有时候去别的乡里村里打听,被人家主家知道了,追着出来就骂、就要打。乡里就不用说了,只要知道我们找孩子,就会有人打我们。
新京报:乡里的人会跟你们说什么吗?
夏凤格:村里大队、乡里的人跟我们说,就当这孩子没生过。前几年也有记者来采访,他们不承认这个事儿,就把记者打发了。他们还逼着我承认孩子是我自己送人的,或者中间生病死了。他们不肯承认这是政府行为。
“选择法律途径是被逼的”
新京报:2003年怎么想到采取法律途径了呢?
夏凤格:我们两口子都是残疾人,懂什么法律。是我大儿子,2001年还是2002年的时候,我儿子当兵,村里审核都通过了,到了乡里,当时一个乡干部说,“乡里把你妹子抱走了,你去当兵万一发达了回来,还有我们活路吗?”我儿子这兵也没当成。
新京报:然后他想到了维权?
夏凤格:我记得他当时从乡里回来,哭着骂我,问我怎么这么没出息,就让别人把妹妹抱走了。说他们兄妹为这个事儿都抬不起头来。之后我们全家人一起哭。
末了我儿子跟我说,无论如何也要争这口气,一定要把妹妹找回来。选择走法律途径,都是被逼出来的,日子没法儿过了啊。当兵的事儿对他刺激很大,儿子从此就魔怔了。现在想到这个我还是难受,我不光没保住小女儿,一双儿女的一辈子都拿这事儿给耽误了。
新京报:他们的成长受到了影响?
夏凤格:在村子里抬不起头啊,走到外面,人家都会指指点点,说这家女儿被乡里抱走了,他家也没脾气。说的话都很难听。
新京报:接下来的10年,都是儿子代替你们在奔走这个事儿?
夏凤格:他爸脑袋也不灵光(有精神残疾证明),我离了拐杖也动不了,又都不怎么识字,主要都是儿子在外面跑。
当时偶尔哪里传来娃的消息,我也让儿子背着我一起去。打了10年官司,没真正的赢过,我也让儿子背着我去上访过。
“哪怕只远远地看她一眼”
新京报:10年过去了,你们一次次的上诉、一次次地被驳回,为什么还在坚持?
夏凤格:哪个当妈的不牵挂自己的孩子,她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她现在是活着是死了,过得是好是不好,我得知道。要不然我死了都不会闭眼。
新京报:法院已经就新一次的诉讼正式立案,你觉得会有怎样的结果?
夏凤格: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希望法律能给个公道给我们。
新京报:官司都打了10年了,你觉得最终会有一个什么样的结果?
夏凤格:我们老百姓,除了法律,我们还能相信啥。10年了,我也不知道这官司什么时候是个头儿,我也不知道法律会不会给个说法给我们。但我相信这天地间总有个正义在,事情总有个黑白曲直在,我相信这个。
新京报:有没有想过,孩子也许被抱到一个很好的家庭,当她知道真相后可能会不认你们?
夏凤格:我家是穷苦,可穷苦人就不能生养了吗?我现在只想知道我娃是死是活,如果确定了她是我的娃,哪怕我只远远地看一眼她,我也满足了。
新京报:即使她不认你?
夏凤格:她可以不认我,毕竟我们只做了12天的母女。但是我想告诉她,当年她被送人,不是我这当娘的狠心,不是家里人不要她、不养她,我们这个家从没有要抛弃她。我得让她知道,当爹当妈的一直在找她,吃了那么多苦,但从没放弃过。
新京报:你常常会梦到她吗?
夏凤格:头一年,几乎天天梦见。梦见孩子伸手抓我,我也伸手抓她,抓不到,孩子就哭。后来就模糊了,有一段时间,我看到街上别人怀里的孩子就以为是她。我只记得她小时候的样子。
“哪个当妈的不牵挂自己的孩子,她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她现在是活着是死了,过得是好是不好,我得知道。要不然我死了都不会闭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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