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尚全：建立高层次机构统筹改革

　　高尚全

　　84岁，教授，博士生导师。1985～1993年任国家经济体制改革委员会副主任。1993～1997年任香港特别行政区预委会和筹委会委员、经济小组组长。现任中国经济体制改革研究会名誉会长。高尚全曾列席十四届三中全会、十六届三中全会。并先后参加起草十二届三中全会、十四届三中全会和十六届三中全会关于经济体制改革的决定。

　　每天8点多，高尚全就来到办公室，大大小小的会等着他发言。不大的办公室里，唯一的茶几上堆了半米高的书籍报刊，这些是他获取一线信息的来源，他每天都要读，一份也不落。

　　“改革一定要解放思想！一穷二白不可怕，缺乏经验不可怕、既得利益也不可怕，只要能够解放思想，就一定能探索出各种行之有效的政策措施。

　　要开门搞改革，让各项改革涉及的利益相关者了解改革、理解改革，让多数人在不断分享改革成果的同时，参与改革，支持改革。” ——高尚全

　　一份“经得起历史检验”的文件

　　新京报：你曾参与起草第十六届三中全会的决定，当时是如何确定决定的主要内容为“完善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体制”的？

　　高尚全：十四届三中全会后，经过10年的改革发展，我国初步建立起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体制，但也暴露出许多必须改进的问题。2003年我国人均GDP达到1090美元，据国际经验，这个阶段既可能进入“黄金发展时期”，也会陷入矛盾凸显时期。为此，中央要求，集中一批见解深刻、了解国情、熟悉经济的人，起草一份“经得起历史检验的”文件，破解这一历史命题。

　　新京报：这个约1.2万字、共12个部分的《决定》中，起草时最费工夫的是哪部分？

　　高尚全：最费心力的是大纲的确定，这关系到《决定》的总体思路、基本框架和重点要点。

　　2003年4月18日，非典肆虐最严重时，《决定》起草小组组长温家宝同志就起草组的工作任务以及文件的基本框架等作了重要讲话。他要求五一前理出一个大纲，写明几个问题，五月份完善提纲。当天下午，起草组召开了第一次会议，开始讨论《决定》的框架。

　　5月中旬，在起草小组确定《决定》框架的会议上，温家宝说，用二十多天拿出大纲很不容易，而且有新思路。他认为，完善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体制的文件要把5到10年内能办的事情、必须要推进的改革写清楚，讲一条能做一条。

　　新京报：你为何在起草时提出“改革无止境，完善无止境”？

　　高尚全：因为从理论上讲，经济基础与上层建筑的矛盾是长期存在的，老矛盾解决了，新矛盾又会产生，因此要不断改革解决矛盾。从实践来说，一些发达市场经济国家也不断出现问题，至今都不完善，只有通过改革才能解决问题。十八大报告，就不再提到2020年要建成完善的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体制的目标。2012年12月习近平同志在广东也提到改革开放永无止境。2013年8月中央政治局会议提出，“实践发展永无止境，解放思想永无止境，改革开放也永无止境……”都印证了我当时的判断是比较正确的。

　　社会主义市场经济的表述需要完善

　　新京报：《决定》起草时，你基于什么理由提出要完善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体制的内涵？

　　高尚全：什么是社会主义市场经济？十四届三中全会表述是，市场在国家宏观调控下对资源配置起基础性作用。我提出，这样的表述并不完善，有几个问题需要研究。

　　一是国家宏观调控作为对资源配置的前提条件，还是宏观调控是市场经济的重要内容？二是资源在市场配置的基础上发挥政府的作用，还是资源在政府作用下发挥市场的作用？三是资源配置的主体是政府还是市场？是政府主导还是市场主导？四是宏观调控的含义是什么？五是在宏观调控过程当中，谁代表国家？

　　要正确理解宏观调控，应通过宏观调控来深化改革，不是一调控就不要改革了；宏观调控是一项经常性的任务，不能把它作为一种突击运动；宏观调控不能搞一刀切，该紧的地方紧，该松的地方松。

　　还要从源头上来改善政府宏观调控的水平。

　　新京报：如何理解“从源头上”改善宏观调控？

　　高尚全：源头上就是我们原来讲的对市场经济的含义，应当与时俱进。社会主义市场经济就是在社会主义条件下的市场经济，要遵循市场经济的一般规律。完善市场经济，就是要建立现代市场经济体制。

　　十六届三中全会采纳了我的意见，最终出台的《决定》提出，“更大程度上发挥市场在资源配置中的基础性作用”，而不再提在国家宏观调控下对资源配置起基础性作用。十八大进一步明确提出更大程度、更广范围发挥市场在资源配置中的基础性作用。

　　新京报：你在《决定》起草时提出重新理解以公有制为主体的内涵，具体应当如何把握？

　　高尚全：十五大指出 “公有制的主体地位主要体现在公有资产在社会总资产中占优势”，“公有资产占优势，要有量的优势，更要注意质的提高”。但随着国民收入分配格局的变化，居民财富和民间资本越来越多，到2000年底，非公有经济资产已经占全社会总资产的65%，个人资产已超过国有资产。非公经济已成为主力军而不是生力军。

　　因此，不能再用传统思维方式对待公有制和非公有制经济。二者在两股道上运行。要使两股道变成一股道，可以通过实行股份制，或建立现代企业制度和财产组织形式，使多种所有制经济相互促进。

　　针对新情况，一是原来基本经济制度提法不变，对公有制主体地位内涵的理解，从数量型转向功能型，从功能上、质量上解释公有制的主体地位和作用。二是完善、发展基本经济制度的内涵，把原来的公有制为主体，完善为公有制为主导。

　　新京报：你认为十六届三中全会在中国改革史上是一个怎么样的地位？

　　高尚全：根据当时的经济社会发展态势，完善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体制成为将来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体制发展改革最中心的任务，十六届三中全会通过的《决定》明确了未来的发展方向，将建立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体制和完善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体制两个改革阶段联系在一起，保持了改革的一脉相承，使改革更加具有系统性、连贯性。

　　GDP导向阻碍政府转型

　　新京报：回首参与的改革历程，你最大的感触是什么？

　　高尚全：感触最深的，是改革一定要解放思想！一穷二白不可怕，缺乏经验不可怕、既得利益也不可怕，只要能够解放思想，就一定能探索出各种行之有效的政策措施。

　　新京报：你对十八届三中全会的决定有哪些建议？

　　高尚全：全面深化改革。这意味着不仅涉及经济体制改革，而且在决定中对政治体制、文化体制、社会体制和生态文明体制五位一体的改革都作出部署。

　　新京报：全面深化改革的突破口是什么？

　　高尚全：突破口在于转变政府职能。如何使政府既不越位又不缺位，即避免公权力过度介入造成思想文化领域僵化，又推动政府为整个社会发展创造良好的生产生活环境，是改革取得突破的关键和核心内容。

　　新京报：你认为政府始终没有彻底转型的阻力在哪儿？

　　高尚全：其一是以GDP为导向的政绩考核体系，由市场自由地来配置资源见效比较慢，受干扰因素多，政府通过创造良好的条件来吸引市场资源的聚集通常需要有一个较长的过程，因此各地主官为了在短期内取得更高的GDP，都比较偏向于使用能够立竿见影的行政权力手段。

　　其二是公民权利过于孱弱、权力过分集中导致对权力约束不到位，人大对政府的决策缺乏强有力的监督制约，司法对权力对权利的侵害缺乏有效保障。导致市场主体在遭遇权力干涉时没有反制能力。要改变这种状况，必须落实五位一体的改革，将政治体制改革纳入议事日程。

　　官员财产公示可作为政治体制改革突破口

　　新京报：该如何应对改革进入深水区这一新形势？

　　高尚全：为加强改革统筹协调，深入研究深化改革的顶层设计，提出改革总体方案、路线图和时间表，首先要建立统筹改革的高层次权威性协调机制和工作机构。这个机构要能够突破既得利益格局的羁绊。我建议成立由总书记任组长，国务院总理任副组长的中央全面深化改革领导小组，由中央和国务院相关负责人组成。

　　其次，还要加强改革立法，把改革纳入制度化、法治化轨道。重大改革应先立法后改革，以法律手段使改革从经验型改革过渡到理性、规范有序的阶段。

　　再次，要建立改革进程的评估机制。

　　最后，要开门搞改革，让各项改革涉及的利益相关者了解改革、理解改革，让多数人在不断分享改革成果的同时，参与改革，支持改革。要进一步发挥各类智库的作用。在互联网时代，还要利用好现代信息工具。

　　新京报：人们对政治体制改革呼声越来越高，但政治改革缺乏经验，你有何建议？

　　高尚全：过去搞经济体制改革也缺乏经验，但不断摸索、大胆借鉴和试点，最终找到了适合自己发展的道路，政治体制改革虽然更为敏感，但改革方法相通，不能因其敏感，连试点都不敢搞，政治体制改革影响面广，更需大胆试错，不断推进。

　　对一些国际上普遍采纳、行之有效的措施，应审时度势地采纳吸收，如官员财产公示制度，可作为当下防治腐败的政治体制改革突破口。

　　同题问答

　　改革为了人民 改革依靠人民

　　新京报：你如何定义改革？

　　高尚全：改革就是社会主义的自我完善，改革不适应生产力发展的体制和机制，改革就要解放思想。改革为了人民，改革依靠人民，改革的成果为人民分享。

　　新京报：在你看来，这35年中国最重要的改革是什么？

　　高尚全：市场化的改革，改变了计划经济体制，改变了不适应生产力发展的体制。

　　新京报：未来十年，中国最重要的改革是什么？

　　高尚全：坚持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体制改革方向，毫不动摇地坚持这一方向。

　　新京报：作为曾经的改革者，如果要你送给现在的改革者一句话，你会说什么？

　　高尚全：要攻坚克难，勇往直前。

　　新京报记者 范春旭 北京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