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06:书评周刊·纪实·平民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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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博爱:半生蹉跎耕读梦

2013年11月16日 星期六 新京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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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蹉跎坡旧事》
作者:沈博爱
出版社:语文出版社
2013年10
定价:48.00
沈博爱1958年被打为右派,经历了20多年的不白之冤,他的耕读梦,直到改革开放之后才得以实现。

  今年,两种平民知识分子以个人视角撰写的当代史著作同时面世。一为近日出版湖南浏阳教师沈博爱的《蹉跎坡旧事》,一为稍早出版湖北恩施教师吴国韬的《雨打芭蕉》。前者以自己70余年的人生经历为主线,详述了1958年被打为右派,24年里历经的艰辛坎坷,等来改革开放的曲折历程;后者以自己十六年民办教师的经历为主线,为读者展示了上世纪50年代末到80年代初中国乡村教育的缩影。

  在过往的历史书写中,权力角逐和政治变迁,社会大势,经济发展高高在上,帝王将相历历在目。为数众多平民,则成为了沉默的大多数。而《蹉跎坡旧事》《雨打芭蕉》,毫无疑问属于平民的历史,它不仅构成了宏大叙事的有力补充,而且使历史变得鲜活起来。

  “在清水里泡三次,在血水里浴三次,在碱水里煮三次。”——这是苏联作家阿·托尔斯泰《苦难的历程》的题记,后来亦成为张贤亮《绿化树》的基调。在读《蹉跎坡旧事》时,这句话也不时跳荡而起,撞击人的思绪。

  这是一个潇湘前辈的回忆。而这“蹉跎坡”,则在浏阳乡村的一隅。翻读此书,仿若再度回到潇湘旧地,见证几代人的悲喜与痛苦。

  全书宛如风俗画,一俟翻开,便若一袭山水长卷徐徐展开,娓娓道来。它写尽了一个方热土上许多人们的喜与忧、得与失、枯与荣,甚至生与死。

  五年无罪班房,换得了一百元人民币

  “旧事”始自1936年,止于2011年,横贯半个多世纪。其中最详尽的是五十年代至八十年代初,也就是作者初谙世事至初入中年一段。这也是作者经历最坎坷、磨难最多的一段。那是个一场运动接一场运动的年代,自然,也是无数人受苦受难成为牺牲品的时代。

  1956年,年方二十的沈博爱在同学的倡议下,组成了一个读书会,自办了一个油印刊物《求知通讯》,并在第一期转载了一篇批判流沙河的文章。翌年,刊物终刊。但没想到的是,他们也很快就落得和流沙河一样的下场。被告发后,文字狱随之而来。1958年春,沈博爱与几位友人一并“落网”;直到1962年夏才被教育释放,且留了个小尾巴。等他真正彻底平反的时候,已是1982年。此时已是拨乱反正之后,作者已然是个不折不扣的中年人了。在这廿四载漫漫岁月中,作者的辛酸苦辣可想而知。

  1982年,面对这迟来的平反,作者感慨万千:“这时,我已是46岁的中年人了,整个二十多年的黄金时代就被葬送。唯一的收获是修炼了三皮,割掉了两个无形的尾巴。”他坐了五年无罪班房,换得了一百元人民币。这让作者不由得想到著名律师张思之的话:“不是恨,抱怨只是一点……划为‘右派’我没有骂过娘,你给平反我也不喊万岁,绝对没有……我只是感觉到,我这十五年时间浪费得太可惜了。因为这十五年不是一般的十五年,是三十岁到四十五岁,人生当中最精彩的十五年,可惜得很。”本书主人亦与此相酹。如此大好年华,竟如此蹉跎,更是“可惜得很”……这一幕幕悲喜剧,显然已是一部标准的个人史,又何尝不是微缩版的家国史?

  当然,这绝非博老个人之悲剧。那一年,风云突变,文化界许多羽翼渐丰、即将展翅高飞的天鹅骤然折翅。著名的文坛“四小天鹅”(王蒙、邓友梅、刘绍棠、丛维熙),都因此“蹉跎”了二十二年。此后更有数百万知青遭遇了十年甚至更长的“蹉跎岁月”。若非这一拨拨人的一再“蹉跎”,中国学界必定大不一样。

  《蹉跎坡旧事》的作者自难与“四小天鹅”等人并比,也无法与张贤亮、高尔泰、张一弓等并论;但其遭逢之坎坷、生命之顽健,则庶几近之。更巧的是,他们都生于1936年前后,几乎都是同龄人。当年,他们正二十出头、风华正茂;再回头,却已人到中年。虽说“人到中年万事休”略显夸张,但的确多数人在成才的道路上不可避免地被岁月“报废”为次品了。正如王瑶所说:“都说耽误了10年,耽误在哪10年,大不一样。我耽误在创造力最旺盛的10年,等到可以重新起步,已经力不从心了,这是天大的遗憾。”蹉跎坡的主人被耽误的二十余年,也正是他本该最有作为的黄金年华。然而,一切皆蹉跎而过。

  “食”与“书”,“耕读传家”之本

  “旧事”情节曲折,人物繁多,其中始终贯穿着两条线索:一为“食”,二为“书”。“食”管的是肚子,“书”管的是脑子。民以食为天,农民尤其如此。所谓食,系指物质生活和物质需求;所谓书,则关乎精神生活和精神需求。前者对应的是“耕”,后者对应的是“读”,即湘人所崇尚的“耕读传家”。而这又与作者两种身份隐然暗合,一是农人,二是文人。这是两种身份,也就蕴含着两个世界。农人关心的是农事,是耕犁耘耙春播秋种、是衣食住行、是柴米油盐酱醋茶;而文人则关乎文事,是科学文化人文艺术、是琴棋书画诗酒花。现实中的蹉跎坡主人,则长期在农人与文人之间转化,他是个有乡下人身份而有文化的人,具农人之身份,怀文人之情怀。他有骨而无傲气,低微而不卑琐,谦抑而不失睿智,处顺境而不张扬,处逆境而不消沉,体现着乡村知识分子的风骨。

  以言遭逢,“坡主”的确不幸,但在这一批人中又绝非最不幸的,甚至可以说福大命大。这个群体中更多的人没有等到拨云见日苦尽甘来的那一天,即便挨到了这一天,也已风华不再,更不可能像沈博爱那样儿孙成群,承欢膝下,享受天伦之乐。如“佳癫子”曾在黑五类中独占其二,被折磨二十多年后终于摘去右派大帽;然而,就在他把酒庆祝,兴尽而归的晚上,竟溺水而亡。沈皆遂则事事不顺,终生“皆不遂”,最后中风而亡。而博老抗击打能力强,身体硬朗,经摔打。他在“右派”摘帽后还能遇到一位相濡以沫的妻子,过相对活络的日子,对长寿的祖母亦能尽孝“厚养”。

  早年的半生坎坷之后,作者迎来了后几十年的顺遂。在改革开放新时期,沈博爱终于实现“耕读传家”。而今,博老的子女都已成人成才,成为自食其力的劳动者。他们已不再是农人,而是文化人,继承并光大了蹉跎坡的文脉。

  农耕文明的挽歌

  否极泰来,作者也生出无限慰藉。“旧事”最后一章“蓼莪与棠棣”似有“大团圆”之味。其中“棠棣之华”“花萼相辉”两节,尤显对人丁兴旺儿孙争气颇感欣慰。读之,令人倍觉欣悦。然则一时代有一时代之问题。正如十年砍柴所说,“故园凋零父辈老”。纵“斯文不断”,也无法改易“故园凋零”之事实。细究之下,今日“乡土中国”实则面临更多的困境和挑战。

  面积与整个欧洲相当、人口超过欧美的中国,正在飞速地推进城镇化进程。数亿人口将在短短几十年间从乡村迁徙定居到城市。这将是人类经济史、社会史上最重大的历史变迁之一。这个变化在“蹉跎坡”亦有体现。“蹉跎坡”的主人是个乡村知识分子,生长于乡村,长期住在乡村;而其子女都已定居城市,成为大学教授、专家名流。昔湘潭曾有“青壮炼钢去,收禾童与姑”情景,而今则是“青壮进城去,收禾童与姑”,时有农地抛荒、甚至荒烟蔓草的情状。随着社会的城镇化和老龄化,农村的空心化和农家的空巢化已成为普遍而严峻的现实。农耕文明无可挽回地走向衰落、甚至衰败。

  蹉跎坡是几十年来乡土中国急遽嬗变的缩影,从这里,我们可以看到乡土中国的种种。今后将有越来越多的人远离乡土,疏离农事农村。而今,于绝大部分“80后”“90后”而言,乡土只是一个日渐生疏模糊的名词而已。今后,“乡土中国”将日渐逊位于“城市中国”。传统意义上的乡土中国,将作为一阙旧影,残存于更多人的遥远追忆之中。所幸,此书为我们完整地保留了许多第一手的农事民俗类的素材。如果“蹉跎坡”的故事能够继续,如果还能有“蹉跎坡”的“新事”,那同样是值得期待的。

  博老天赋异禀,他有过人的记忆力,这是治史的绝佳条件;富有艺术感觉和灵心悟性,此则从事文艺的先天优势;他又如此精勤,稔熟于自然界,这是从事生物学研究的良好基础。凭他的资质和心性,只要有适宜的环境,就足以成为一个优秀的生物学家或书画家或文史学者,甚至在自然科学、人文艺术多个方面均有成就。可惜造化弄人,他在历史的风陵渡口,无端地被打入另册,一下蹉跎廿余年,诸多梦想皆成空。时也命也,奈何如之!

  所幸的是,“坡主”饱经坎坷而精神犹健,蹉跎坡历经沧桑而文脉不坠。可谓“度尽劫波斯文在”。也许,这正是中华文明活力顽健、饱经千年之沧桑而能赓续至今的又一例证吧?

  □刘超(清华大学历史学博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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